毛衣

毛衣

母亲去世好几年后，想整理下她留下来的旧衣物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了那只已然找不到钥匙的旧樟木箱.一打开箱子,一股浓浓的樟脑丸的味道冲进了我的鼻腔,那个时代衣柜里,衣橱里凡是所有放衣服被单的地方都必须用纸包着樟脑丸一起保存,特别是羊毛衫.可别被唑了洞了,好衣服都被毁了.母亲总是一也包樟脑丸.一边念叨着.

樟木箱里安静地躺着母亲几件旧衬衫,几件春秋外套.叠得整整齐齐,像一沓旧照片.都是我熟悉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我上班挣钱以后给母亲买的.那时候我商场里上班，买啥都方便.每次给她买新衣服,第一反应总抱怨的，怎么又买衣服了,那么多衣服穿不完的，别瞎花钱了.第二天,必定是穿了新买的衣服去大院里炫耀去了。计划经济时代的房子,都是单位自建的.四五栋三层楼房,周围拉一围墙,对外自成一体,对内是是非非一件不落，关键是各家各户的祖宗三代,亲朋好友，别人也是门儿清的。所以当母亲穿着新衣服在大院小店门口哪么一站,我觉着清晨的阳光都不如她脸上的笑容灿烂。

"呦,看样子女儿又给你买新衣服了!"

"还是女儿好啊,我们家的小子可想不到呢."

“到底是大商场的货色,样式的新.面科也好.是啊.多初肤色呐,显年轻了.....

母亲扭捏着:告诉她多少回了,别买衣服,那么多衣服呢.就知道瞎花钱,哎呀,这衣服这么时新,我能穿出去啊?!所有的女人都异口同声：能穿,好看,挺好哒!

咦,一抹鲜亮的红刺激了一下视觉神经,同时手已经在箱底摸到一件毛茸茸的衣服.使劲一拽,居然是我的毛衣。桃红色的套头毛衣上排列着黑条纹.不.那不是条纹,那是玉米针。母亲曾告诉我那是玉禾针,是她新学的针法，可不就像一颗颗小玉米粒排列得整整齐齐,连袖子上的玉米粒与前胸后背的玉米粒也对得一样齐，远看就像一根黑色条纹镶嵌在桃红色之中，近看才发现它其实是凸起的。这牛毛衣最特别的在于它的衣领.它不是普通的圆领.高领.鸡心领这些,它有点类似于一字领,母亲说最难的地方就是这个衣领.为了识这样一个款式的衣领.她请教了大院里好几个编织高手……

我有点诧异地举高了手里的毛衣.日暮的光芒从毛衣的后背透出来几分璀璨,怎么三十年过去,一点儿也不见褪色呢?有点忐忑地套上毛衣,去镜前喵一眼.居然还是日下流行的泡泡袖呢.以前还未发现呢!还行,感谢三十年后的身体还能穿上这件毛衣，感谢自己三十年后还能驾驭这个桃红色!

这件毛衣是我青春时代的战袍!刚上班那会儿,在商场收银，每天下午都要把收到的现金交到银行。90年代的银行门槛有点高，服务态度也是不咋的,一刚出茅芦的呆瓜,我每天去银行交款很有心理负担,高高的银行柜台后面.或闲聊.或冰冷着脸,或在吃零食,就是不接我放在柜台的款项。我怯怯的，安静地等着,等她们实互看不下去才老大不情愿地把钱拿进去清点,还要重重地敲一下算盘,扔一下印章。那天，我穿着母亲新织的这件毛衣去银行，一到柜台.那个脸最臭的卷发女人突然站起来,小姑娘,你这件毛衣是谁织的?我没想到她跟我说话:这件吗?我妈织的。卷发一脸不屑,一看就不是你自己识的,谅你也不会！一边扯着我的袖子研究半天,一边问我好多问题:是从上往下织呢,还是从下往上织呢，领口怎么织,放几针收几针....我呆瓜似的站着，完全超出了我回复的能力。她很快请点好了我的钱歉,特别嘱咐我回去问我妈第二天再来告诉她。下班后我把事情告诉了目亲,母亲兴奋地什么似的，翻来复去地告诉我所有的答案，毫无保留。可惜我睡一觉起来全忘了，只记得告诉卷发是从下往上织的,其它都不知道了。卷发悻悻然的,眼睛里的亮光消失了,又戴上了臭脸的面具。

我还穿着这件毛衣到达黄山天都峰,有照片为证.那时候体重是两位数的,毛衣略显宽松,搭配一条黑色踏脚裤，全民通用款,倒是与黑色玉米针上下呼应的.头上戴一项旅行社的帽子,身后一个木牌牌立着,天都绝顶,应该是用油漆写的，风吹两打都不怕的。照片里还有许多的闲杂人等，没办法好不容易来黄山一趟,天都绝顶这个位置抢手啊，得排队。一脸油汗的我爬上天都峰早已气喘吁吁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照相难免紧张,还未摆好站姿,摄影师已拍好再叫下一个了,桃红色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才是主角.

编织在母亲的那年代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上下班之余,休息日的午后,晚饭吃的比较早,串门闲聊,冬天晒太阳.哪个女人手里不是挎着个袋子,一边织一边走,一边织一边说,一边织一边笑....互相研究，互相探讨，互相赞赏。一开始都是为了生汁,在那个贫富差异不大的年景里.毛线有一个最好的乘性.它可以折了重织,无限利用，小了可以重织,短了接一截,不好看了再换个花式,重复利用就是毛线最大的优点。慢慢地显出高下来,露出水平来,母亲的编织手艺也一直是有口皆碑的。像她工作生产的酒缸一样,缸头和缸身是丝丝入扣的,严丝合缝的。如果母亲活在现下,看到现下流行的慵懒风.颓废风之类的毛衣,那必定是入不了她的法眼的。因为母亲高超的编识手艺，我从小到大的衣服好像都是毛衣，除了夏天,什么棉沙线,马海毛,半毛全毛毛线啦,只要足够的线,母亲就可以织成衣服裤子,而且赢得老师和路人的一路赞赏.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怎么穿毛衣的呢?应该是我工作挣钱以后的时间里,商场是时髦的聚集地,资讯的敏感区。常在换季的时候和同事约着去省城的服装批发中心,那里有海量的服装款式,那里有最新的流行趋势,那里有最潮的搭配模板。上火车下火车,脚步匆匆，光怪陆离，眼睛跟不上脚的速度,东此不被。拿回家一堆衣服,可以换一星期不重样。欲望如潮水，推动的往往就是年轻人。

母亲曾想让我学编织,她可以手把手地教我.她说等以后我有了孩子,也可以给宝宝织衣物。不知道我是否没有遗传她对编织的热情，我决然地拒绝了,告诉她我不愿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件一件耗时又耗力的事情上，有需要买就可以了,不用这么辛苦的。她黯然了,明显有些失望,那就随你吧。

而今自己也到了不感之年,庸碌的人生是不配做时间的主人，往往是被时间推着走。不是说三十八岁的时候看十八岁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四十八岁的时候看三十八岁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八十八岁的时候什么都不是问题。时间就是这样推着一路走,走一段路后跳出来说,看你当年多么傻,可是谁又不是呢?

抖音里的男人炫技般地翻飞着手指,织一条毛衣裙.已完成大半，宽大的裙裾盖住了他的膝盖.....时尚就是一场轮回,周期不定地循环上场。母亲留下了很多毛线,什么颜色多有，甚至还有全新的，我茫茫然地望着它们无计可施.。

落日的余晖里,我穿上我桃红色的毛衣,问沙发上十八岁的儿子:好看吗?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