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假到外婆家,请我吃烧烤,是巧的惯例。阴天雨天寒潮天,晴天多云艳阳天,到了夜晚都会为烧烤折服。
有时候吃烧烤也会有一些前奏,就说那天晚上好了。
团圆饭过后,长辈们都各自回家。小县城的广场,纵使是过年的时节,也不很热闹。广场上没有各个流派的广场舞,只是零星散落着卖孔明灯的小商贩,孔明灯红橙黄蓝颜色都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走过偶尔为天上的灯稍稍驻足,又迈着步子走了。
我和巧坐在花坛边,倒显得有些异类,幸好是个暖冬,天气冷得不太过分,坐着不会觉得冰凉。说话的时候,吞吐之间,呵出白气来时在所难免的事。我们闲扯了很多无关的话,比如说刚刚吃团圆饭的时候长辈们是如何偏心的,谁又多了几句嘴,诸如此类。进入正式话题前总得先热热身。她慢慢提到他,一个最近和她来往颇多的男生。如何提起他我记不清了,但在巧那儿,她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我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有点胖,小时候还蛮可爱的,五官长得好。给你看他小时候的照片。”
“他朋友很多,人也很聪明······”
“这是他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候好时髦啊”
“原来他们家···后来···”
她翻出照片给我看,询问我的意见。照片上的小胖男孩,没什么特别,顶多是白净了点儿,可小时候的小胖孩不都是这样吗?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为了不扫兴,我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从侧面看过去,巧的侧脸异常柔和,之前种的假睫毛了无踪迹,真实柔和的睫毛温温柔柔的眨着。眼神在灯光的掩映下还算清亮,皮肤白嫩一如往昔,只是两颊稍稍有点下垂。
“那他呢?”我忽然插话。
“谁?”她转过头来,二十几岁末尾的脸上竟然还保留着婴儿肥。
“之前给过我一盒巧克力的那个哥哥。”
“他已经结婚了,孩子都已经出生了。”又把头偏了过去。
过了一会又说,“是他自己当初没有骨气,没有坚持下来。”
巧的睫毛一眨一眨,像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扑打着过往。
巧的皮肤真像牛奶,不像我,粗糙的手和粗砺的脚,"像老奶奶一样",妈妈以前这样笑话我。
26岁的时候,巧有过一个还挺不错的男朋友。个子不高,一米七的样子,和不到一米六的她刚刚相称。
我见过那个男生,要过年的前夕,一派喜气洋洋。巧带我去见过他。去见他的路上,巧说着对方一家对她的关心爱护。
“他们家条件还不错,他说他妈妈很喜欢我”
“他妈妈听说我冬天手脚发冷,专门自己做了一个暖手的袋袋给我”。
那天真是冷啊,说的话叮叮当当掉在地上又弹起,到我的耳边已经很弱了。听到这些细细的话,我问得反倒更起劲。
后来我没再见过他。
再次听闻是从巧的妈妈——群那里得知“长得尖嘴猴腮”,“腿有问题,以后是要瘫痪的”。巧的妈妈在县医院上班,要得知这些并不难。
某天清晨,巧的妈妈悄悄伏到我的床前,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叮嘱我:“她今晚要是出去玩,你就说你也要去,看她去哪里鬼混。”神神秘秘,刻意压低的语气让我霎时没了睡觉的兴味。
她们不像母女。
巧的父母在她高中时就离了婚,房子和女儿都判给了群。巧大学学的是美术,毕业后乖乖回到县城上班,依父亲的安排老老实实进了电力公司。每日所做无非是缴纳电费,到县城各商铺抄表。有一段时间,调到农村,还得下乡挨家挨户的抄水表。
记得她第一次提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是在一家KTV里。那次陪她去查电表,老板有事去了,我们坐在一个包间里等。她说起刚刚工作的不适,说起大学里的恋爱,说得最多的是“我不想回来,我想出去。”她说话有些慢,那些过往的记忆就像倒出来的胶水,胶水流着,影像和记忆在胶水里淌过,看着清晰历历在目,如果真用手去碰,指定会沾上一手黏稠,反倒让人不知所措了。
后来跟巧回到家,钥匙进入锁孔的声音都显得刺耳,客厅里只有电视光幽幽地打在群的身上,她盘腿坐着,眼睛盯盯的看着电视,并不因我们的到来而稍作变化。可我确信当我们还在楼下大门的时候,她就像兔子一样警觉,竖起耳朵,连楼道里灯亮的声音都不放过,直至我们开门她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巧也没管她,径直回了房间,洗漱睡觉,一切如常。母女两视对方如空气,这种冷战情况常有。倒是我站在那儿,几无隙地。
离婚后的群永远停不下来,不是今天刷防盗窗的漆,就是明天要到公园里打水,没有一个空闲的时候。同时,她还掌握着家里六姊妹各处房子的钥匙,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孩子谁要是有个头疼脑热都找她解决,她一边口里嚷嚷着:“唉,谁有个屁大点的事都找我”,“拿个阿莫西林都要我去”,一方面又像陀螺一样转得不亦乐乎。
巧的好皮肤与群不无关系。无论春夏秋冬,巧总是乖乖呆在屋子里看电视或者看书,群把门一锁就出去上班了。当别的小孩子像野人一样在院子里疯跑疯闹,汗水鼻涕糊一脸的时候,宛如瓷娃娃的巧在房里娇养着她白细的皮肤。
对爱情和婚姻的坚持,是巧做过的最不乖巧的事。
巧的每一段恋情,群都一一掌握。小县城里的人,拐个弯过个马路一天可都能碰上好几回。何况是这样逼仄的小县城,感觉群在全城处处都有耳目。只要对方露出一点苗头,群准可以把对方的家庭情况调查个底朝天,为了摸清巧的情况,她不仅叮嘱我,还拉上了自家的姐妹一起跟踪巧,深更半夜里去捕捉行踪。
一段又一段的恋情被群所否决,男生在群那儿总是被赋予各种活灵活现的名字。一米七的瘦瘦的男生被形容是“尖嘴猴腮”,胖男孩因相貌不佳,群恨恨的骂他“癞蛤蟆”,此间种种,不一一赘述。她总是能抓住事物的本质并妖魔化,令人惊叹。
巧有试过逃离,可终究狠不下心。美术画笔闲置多年,专业荒废,瞧不上教师行业。两三年前听闻她立志考会计证,书在桌上积了灰,至今没有听到喜讯。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了,逃来我的城市,我们等公交的时候,阳光柔和的打在她的脸上,她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容不下一丝阳光。
前些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那头她说自己做了个梦,她要坐火车去荔波。半梦半醒的时候,耳边有一种声音一直催促她,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快要死了。快睡吧,不要醒来,睡着睡着就死了。她猛地一惊,像拔萝卜一样,铆足了劲把自己拔出来,以为到荔波了。可是发现荔波从来没有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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