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想来,自去年年初举家定居成都以来,还没有看到过像波斯菊那样大朵的菊花,所见的不过是长在路边的小野菊。植物园或是公园这一类的地方大抵是种有菊花的,只是我初来乍到成都,安家和谋生于我而言是更为紧要的事,于是忙忙碌碌地把日子沉浸在家庭和工作当中,一年到头也没能在这“天府之国”逛上一逛。不得不引为憾事。
偏巧前几日,跟着技术组里的赖老师去单位的A区办事(我所在的工作单位分了A、B、C三个区),在A区大门门卫室侧面的草坪上,竟让我碰到了一株开得正盛的菊花。彼时我的心情,很像是在茫茫人海中遇到意气相投的老友。
菊花是我在赏梅时不经意发现的。
更早的时候我便知道,在A区门卫室的侧面种着几株腊梅。现在是腊月,时值腊梅繁盛,梅香四溢。近来骑自行车去上班经过那里,总会闻到一阵清幽的梅香。梅香近嗅其实是很浓郁的,只是马路与腊梅中间隔着门卫室以及绿化带,绿化带约有五六米宽,加之空气清冷,香气扩散起来是要慢一些,味道也就淡了下来。
此次成行,虽然有事务在身,但既然我与它只有两步之遥,不去看一看实在是说不过去。这就像是好朋友到了自家门口不进屋喝杯茶水就走了,没有人情味儿,也不像样子!
冬天清冷,赏梅是一件难得的雅事。腊梅似火。金黄色的腊梅在光秃秃的枝干上费劲地挤着,挤成了一串一串,热闹得很。我禁不住上前去凑一凑它们的热闹,沾一沾那温暖的火气。赏梅之时,眼光不经意落到了腊梅旁边的草丛里。咦,草坪上怎么也有黄色的花?丝状的花瓣从草中探出来,可不就是菊花嘛!真是意外得很。俗话说,春兰秋菊。怎么本应在秋天开放的菊花腊月便开了呢?奇怪。许是品种不同吧。具体是什么品种,我是说不上来的。说到底,我对菊花也没什么研究,但凡菊花的花冠硕大、花瓣繁复便认为是好。

那株菊花的枝干安静地伏在草丛中。草丛的草茂盛得很,冬天也是绿的。相比于旁边开得正盛的腊梅,开着的两三朵菊花实在是不经看。菊花绿色的叶子和旁边的草混杂在了一起,叫人很难发现它在那里,更没人关心它的枝干到底是站立着还是倒伏着。
初初看到菊花时,我心里一阵惊喜,总算是了了去年的心愿。可意识到它的境遇,又不禁替它难过起来:那么好看的花应该享受路人的瞩目,埋没在草丛里着实可惜。心底升腾起走过去把它支起来的冲动,可惜脸皮子太薄,怕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本来上班时间看腊梅已经逾矩,再去侍弄花草实实不像话。
世人说起菊花,皆赞扬它“清丽隐逸”。隐逸,隐逸,隐藏起来自有一份难得的安逸。这么想着,未扶菊花的愧疚淡去大半。此刻隐逸的菊花,就好像我们身上的一些才华或好的品德,别人发现之后得以展现,是好事,没被别人发现时又好似怀里悄悄揣着个金元宝,自己偷着乐呵也挺好。
我素来爱花,什么花都爱,尤为喜爱四君子之一的菊花。但热爱的程度比不上晋朝的陶渊明,这位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老头儿就只爱菊花。“晋陶渊明独爱菊”,周敦颐就曾在《爱莲说》中大声地嚷嚷过。
这个陶老头儿很有意思。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养菊。他在《归去来兮》辞中写到,“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意思是说,他之所以愿意去离家百里之外的彭泽做官,是因为那里的官属公田可以种地酿酒。更有意思的是,陶老头儿到任以后,命属吏在公田里全部种上糯稻,以便收获后用来酿酒。可是他的妻子却坚持要种粳稻。于是他便一顷五十亩种糯谷,五十亩种粳榖。但没有等到糯稻或粳稻的收割,到官仅八十多天,他就弃官不干了。从此归隐田园,专心养菊喝酒。
每个人的心中大概都有田园梦。这个梦陶老头也有,并且比很多人的大得多。即便他有大济苍生的豪情,也有为国为民的情怀,也不缺少治国平天下的能力,但戴上乌纱帽,去应付尔虞我诈的官场,他觉得实在是太累。于是为了追求内心的幸福,他决然地辞官归隐田园,享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自得。

陶老头儿这种回归本心的率性之举,古往今来鲜少有人能做到。今时今日,尤为难能可贵。现在的多数人卯足了劲削尖了头往官场里挤,为了当官,甚至做人的底线都可以抛弃,遑论喝酒养菊之类的小爱好。我虽不屑做官,但让我隐居起来躬耕田园,委实做不到。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就愈发钦佩这个本真的陶老头儿。晋以后的很多文人雅士也对他仰慕不已。宋朝的欧阳修大胆地说出了对陶老头儿的爱:“吾爱陶渊明,爱酒又爱闲”。梁启超评价陶渊明时曾经说:“自然界是他爱恋的伴侣,常常对着他笑。”
菊花素雅淡泊,陶老头儿本真率性、不为世俗所累。两者的灵魂气质极为契合。通常,我们喜欢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呆在一起。这种习惯出于本性。所以陶渊明爱菊。元稹《菊花》有言,“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个陶老头儿辞官以后,在自家屋舍四周种满了菊花,有时候想着家里的菊花开了,种地种到一半就跑回去喝酒赏花。要是小时在家干农活我也这么做,母亲非得把我骂死。想必陶老头儿的邻居也会觉得他不可理喻。从容地顶着别人异样的眼光,悠然地喝酒赏菊,陶老头儿对菊花的爱是深入骨头里去了的。
说到陶家,不由想起北京的陶然亭。沾了一个陶字,想来跟陶渊明多少有些关系。一查,果然。此亭乃清康熙三十四年工部郎中江藻所建,并取白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句中的“陶然”二字为亭命名。陶然,怎么理解呢?就是白居易跟他的朋友约定说,等到菊花开了,咱们也和陶渊明一样,坐下来赏赏菊喝喝酒。

陶然亭起初只是一个亭子,后来逐渐被扩建成一个面积较大的公园,供市民游玩。此亭颇受文人墨客青睐,曾被誉为“周侯藉卉之所,右军修禊之地”。我在北京住了十来年,年年必去陶然亭。那里每年都会举办一次菊花节,菊花品类繁多,还被花匠做成各种造型,养眼得很。
自定居成都,陶然亭一时半会儿确是没法再去了。去年错过了花期,计划着今年秋天怎么着也要去看看菊花,没曾想在清冷的冬天竟跟菊花不期而遇。那株菊花悠然地倒伏在草丛里,花瓣探出来享受着清冷的空气,有几分陶渊明的样子。我后来走的时候也没有去支起它,心情坦然自若。
为什么硬要去支起它呢?伏着是有伏着的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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