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子越
山阴民张维城,世隶簪缨。维城生六年,即善属对,以“今之江淹”名扬。其父张耀芳大喜,赐维城一书童,曰“楚生”。望二人共勉之。楚生寡言笑而善察色,较维城后学而亦不逊色也。维城既惊且喜,常与楚生抵足夜谈,不为外人道也。
天大雪,二人倾心练字。陡然间,楚生肘移数寸,灯盏应声倒。恰会书画,大火盛,难止。二小童怔怔然不知所措,“走水啦!走水啦”婢女奔走呼告,仆从撞屋而入,抱二童遁去。张父大怒,欲严惩元凶。楚生色白而仍欲自首,然维城先他一步,道于其父:“父亲恕罪!此皆不肖子之过,大意以致走水,望父亲明察。”张父遂以面壁宗祠惩戒之。然楚生仍有失职之过,杖行十则,甚于城。楚生泪未落而仰慕日深。
又十年,维城及长,才艺富赡,交友甚繁。有诗为证:
尔形既淑,尔服亦鲜
轻车随风,飞雾流烟
转则绮靡,顾盼便妍
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己巳严冬,维城与友往朱市,楚生随侍之。朱市多妓伶而维城未尝识也。中有一女唤“王月生”,其女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然不易出口。维城见之而惊为天人,愿斥千金博美人一笑。然多方闲客狡侩嘲弄咦儒,不能勾其一粲,况维城小儿乎!
城黯然而归,问楚生“余年少才高,月生何故拒之?”
楚生敛目肃立答“彼之一妓尔,少爷名流世家,不可耽焉。”
须臾,城笑,举茶而饮,未尽。曰:“楚生之言是极,娇伶媚姬何其之多,以吾之名,何须枉屈于一妓尔!”说罢,负手而去。独留楚生立于堂中,痴望潇洒身影良久。后,拾其杯,口覆唇印而上,一饮而尽,双目微敛,面色似茶味……
崇祯五年十二月,城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维城携楚生等仆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城大喜,拉其同饮。维城喃喃曰:“余独来看雪,本遗憾无人作陪,无人可共赏此美景。未料二位同有此雅兴,可谓大幸哉!”楚生侍立于后,闻此语,身形颤动难止,其色隐于月色下,不可见。
及归,维城醉,倚楚生方可行。楚生问曰:“今夜之行,有吾等相侍,假无亭中二人,亦何孤之有?”维城笑而不答,卒晕。楚生罢,胸口钝痛如山压,凝视怀中人,痴痴曰“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君不知”……后奉茶以解酒,体贴至微。
古语云“月满则亏,水盁则溢”,此话诚不欺我也。顺治三年,清军入,山阴陷,张氏家族一夕泯灭。呜呼哀哉!繁华靡丽,过眼皆空。
偌大一张氏祠堂,仅余残垣断壁若干和维城一人。城惶惶然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于是,楚生携千金来,仍作奴仆状,曰:“余自幼得恩于张氏,万死不敢忘矣!惟望相伴少爷左右,至死不离!”城双目盁泪,无语凝噎……
翌日平旦,城自梦魇惊起,冷汗沾衣,却见手足为铁链所缚,失色大惊“楚生!楚生!何故束吾于此耶?”楚生推门入,手奉吃食,极尽温柔小意,曰“神明何其不公!吾二人相识相知多年。奈何主仆有别!奈何尊卑高低!维城眼中可一日有楚生?即便湖心亭看雪,维城亦从未以吾为同伴,况乎知交!天可怜见,张氏没,尔无所归止,便只得依附于吾。”维城双颊煞白,双目无神,哀声道“楚生果真乃畜牲耶?竟趁虚而入,妄想囚余焉!”楚生笑道:“维城大可宽心,吾当待之如故,不敢松懈丝毫。”
维城凄凄然闭目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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