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次,孩子指著家中那條狗,仰頭問「這是什麼?」的時候。
你要知道——她真正好奇的,其實不是狗。
沒錯,對於眼前那隻老是汪汪亂叫且會到處撒尿的小動物的「本質」,這孩子一點疑問都沒有。坦白說,就在其終於按捺不住,轉頭探詢的那一刻,這孩子真正想要向其周遭世界求索的,其實,只是身旁那隻毛茸茸傢伙的「名稱」而已。
而我們也有理由相信,一個孩子之所以會開始急於探詢事物的「名稱」,其原因,並不是因為她還幼稚,相反的,乃是因為她已成熟。她至少已經成熟到足以發現:這世上一切的事物,老早的,就已經被過去所有的大人們給命名殆盡,是以身為一個孩子,他也老早的,就失去了一個任意稱呼世界(甚且是任意稱呼他自己)的機會。面對「名稱」,面對這個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最龐大的文化力量,一個孩子唯有安分的臣服於其下;然後逐字逐句,逐一逐一的去求問、記憶、確認、校正……
故每個孩子從一出生,就很衰老。
然而,我看不出這孩子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因為他知道(我相信,她遲早會知道):對於自己懷裡這隻濕鼻頭、暖烘烘的玩伴,光是抱著哄著吻著餵著,是絕對不夠的。即使對身旁玩伴的熟悉,遠遠超過所有可能的命名者,但她也仍然要,必須要,且非得要從別人那裡,求得這隻玩伴的「名稱」不可!
因為,她不想和親愛的寵物分開。
图片来自少爷网易博客畢竟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隱約知道):人,唯有在取得了事物的「名稱」後,才能真正的「擁有」那樣事物。唯有取得了名稱,她才能和別人討論,她才能和外界印證,她才能清楚地去形容、書寫、紀錄、述說、回憶、隱瞞或幻想……意義是存在的證明,名稱提供了意義的棲止。
造化之前,一切有形的事物終將崩毀,一切無形的事物終將渙散——最終,唯有「名稱」不朽。
名稱,就是力量,就是讓人掌握自我、擁有周遭的唯一力量。
在知者眼中,我們所存身寄旅的這個世界中的所有意義,皆似幽魂一縷,流離於人的受想形識之外,若非輾轉攀附,則渺然不可及觸。而名稱,或者說符號,便是那宿主,令原本飄蕩四散的億萬指涉,得以於其間顯像還魂。故整個世界,或者說整個「有意義」的世界,乃是被符號所保有、所支配。就意義而言,符號既是鑰,也是鎖,既是誘,也是惑,既是家鄉,也是戰場。
在莎翁的浪漫中,即使換了名字,玫瑰依然芳香。
但在孩子眼中,玫瑰卻從來不存在,存在的——從來就只有玫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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