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列车与真实的世界

“科学是我们存在的唯一理由。”

这是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一句名言。到了公元2116年，已经成为最贴切的现实。人们更加依赖科学技术来生活，无论是日常工作，还是身边琐事，或者内心情感，都进入了机械化，都离不开机器的计算和输出。

机器人越来越完善，完善到了前人难以想像的程度。曾经饱受诟病的婚姻制度，终于退出历史舞台。在它消失之前，结婚再不是获得幸福的途径，而是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牺牲。

但是人类，既不喜欢自己被牺牲，也不欣赏来自别人的牺牲。他们更加极端的自我，只有定制的——机器人爱人，才会如此宽容和能够包容他们那越来越目中无人的个性。

但是人类的寿命，却并没有如过去的科学家预期的那样，获得极大的延长。只不过他们的死亡与处理方式产生了变化。

死亡，似乎不再由生理的衰败来决定。在庄严冷漠的机器社会，人与人的心灵交往，变得像刺猬一样。他们无法互相靠近。他们没有亲密的欲望，他们只和属于自己的机器人交流。而他们的死亡，完全是由自我意志来随便决定的，与年龄无关。

对于身体而言，也早就没有了疾病的困扰。只是当他们感觉自己的心灵面临着枯竭，或对一切产生了某种厌倦和愤怒之时，同时也为了避免干扰他人，他们就以此来决定自己可不可以去死。

他们选择离开世界时，不会有人阻止他们，也不会有人伤心哭泣。尚有残留的古老的人类情感，早已变得非常隐蔽，并且总是沉睡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甚至都难以被自己所察觉到。

林然和她的机器人经过多年的相处与磨合，滋生出了独特的情感。超过了人对人。因此当林然决定坐上永恒列车，离开地球时，她对贴身机器人丽萨说：

“我决定离开地球了，坐上永恒列车，就像僵尸一样，奔向宇宙深处，直到我在上面死去，自己的身体也化作最后的燃料，就此完成我的一生。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愿意，我愿意陪你一起去探索宇宙。有我在，总要好过一个陌生的、由他们来任意给你安排的机器人吧。”

这倒是。

所谓永恒列车，就是开往宇宙深处，并肩负着一定探索使命的棺材飞船。一个活着的人进入里面，带着自己所能购买的能量，发射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直到自己死去。

当燃料耗尽时，他可以选择爆炸，也可以成为飘荡在某个星系或星座附近的幽灵。

一路之上，探测器会不停地把采集的信息发回地球。遗憾的是，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没有能够发现外星人存在的实例。

他们的假设还是假设，各类学说也越来越像繁星一样，虽然多得数不清，却又接触不着外星人，又无以证实。

林然不是富有者，这意味着她能带着的能量储备是很有限的。她可以在永恒列车里生存多久，取决于储备的多寡。她没有赞助者。

几乎所有人都是在清醒状态下，坦然地离开地球的。这也是他们对科学做的最后贡献。

死亡不是免费的。永恒列车价格不菲，是需要购买的。在飞向宇宙深处的过程中，还可以活多久，也充满未知数。但是如果厌倦之花在心中悄悄开放了，对于死亡的向往，是无法阻挡的。

越来越拥挤的地球，已经无法为死去的人安排空间。地球属于生者。死去的人要奔向太空。那个过程，既孤独又浪漫，还是一种冒险和挑战。这就是生命的价值。他们似乎从生活里再难寻觅价值，只能转而向对死亡去寻求。

日期已经安排妥当，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可以出发了。林然心里有一种紧张和兴奋。她决定什么也不做了，跟地球来一个告别之旅。丽萨当然也陪她去，不过在外表上，你也根本看不出谁是机器人。

那是一群连绵起伏的山峰，林然从来没有去过。和一百年前比较起来，自然生态几乎被破坏殆尽。地球变得光秃秃，萧条荒凉，只保留了极少的风景地，还算茂密而优美。就像沙漠里的绿洲。

人们早已习惯于在虚拟现实中获得一切，当然也包括旅游。这样做很省力，也很省钱，大自然也得到了某种喘息和休憩。

林然也是习惯于虚拟现实的人，第一次走进真实的大自然，闻到花草清新的气息，听到幽深的峡谷里河水奔腾的欢快声音，忍不住受到感染。

这种感染很有力量，似乎具有能把她对生存的厌倦，一股脑赶跑似的那种威力和能量。某种程度上，她被唤醒了。

这绿洲上，生活着拒绝彻底现代化的最后一波人类，如同不愿进化的原始人。他们信仰的是大自然，他们崇拜的神叫梭罗。他们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口了。他们耕田，种菜，养花，养鸡，也养猫和狗。他们粗衣淡饭，喝茶看书。他们拒绝进入现代化。他们是古朴生活的最后幸存者。

他们住着简洁质朴的尖顶房屋。房屋错落有致。房屋前面是由篱笆围绕的菜园。菜园里的蔬菜一片绿油油，生机盎然，叶子上面还洒落着闪闪发亮的晶莹露珠。篱笆外面有芳香的茉莉花丛，有成片的白色和粉色的木槿花，以及很多其他的鲜花野花。远处还有潺潺的小溪流过，唱着哗啦哗啦的歌声。

这一切，林然从来都是在电脑上看到的，甚至几乎一样的真实，或者比这还要艳丽。但经过今天的对比与实在地去感受，林然却顿悟到了虚拟现实的局限性。

这里是地球仅存的几处百年古迹之一，是严格限制参观人数的。其他地区，再也没有这样的自然生态，都跟撒哈拉沙漠类似。

真实，真实，无比宝贵的真实……无论是风，还是雨，或者阳光，都透射出真实无敌的风采！林然的内心被深深地震撼和吸引了。但是丽萨却没有这种兴奋。这也许就是有血有肉的人和冰冷机器之间的区别。

头一次，林然感觉到丽萨并不是那么无所不知，并不是那么对她理解得一丝不苟和万分透彻。

他们不是同物种之间的那种朋友、恋人、姐妹和家人。她们之间依然隔着某种鸿沟。

她还是马上决定告诉丽萨，自己要留下来，不再去乘坐永恒列车了。

“什么？！”丽萨几乎像一个人那样急切地喊了起来，“林然，这不行！你呆在这里只能活一个月！在这里你只能活这么短的日子，而乘上永恒列车，你至少还可以活五年甚至更长，这太不划算了。”

“那不重要了，”林然说，“我在这里高兴一天，也比在永恒列车里寂寞五年十年，还要更好！”

“你不是还有我吗？我怎么办？”丽萨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有一丝惶恐也有一丝遗憾。现在她似乎一根筋。林然苦笑了一下。她知道丽萨不可能留在这里，丽萨必须离开。只要去修改一下她的程序，她就会放弃争辩，重新俯首帖耳。在以前，林然总是像宠着孩子似的，宠着丽萨，遵从她那刚刚开始萌芽的自由意志。

的确，机器人身上存在着某种不可控因素。他们真的在向人类进化和超越。但人类的灵魂是不可复制的。在机器人眼里，科学就是他们的父亲。他们为科学献身的精神超越人类。

丽萨真的听话了。分手时，林然有些不舍地拥抱了她，但她几乎没有什么热情。现在在她的程序里，热爱科学是第一位的，她将被装上永恒列车，帮助人类去探索宇宙，直至燃料耗尽……作为机器人，丽萨很满足自己被赋予的神圣使命……

林然却不禁落下几滴眼泪。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他们早已不动情，不伤感，不流泪了。他们是现代人类，要以科学为使命。而科学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拉开了人与人的距离，越来越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孤岛。

不过，奇迹还是发生了。

林然感觉现在有一种复苏的生机充溢全身。重新回到这实实在在的自然环境里，让她的情感起死回生的。她更热爱真实的世界。

生命倒计时又如何？活在真实而非虚幻的世界里，哪怕只有一天，也要好过虚拟现实里好多年！

林然只能再活二十九天了，但她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