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羽睁开眸子,眼中灌进一道冷峻的白光。视线逐渐聚焦,白光不断闪动。刺眼的白光背后,是一个带着蓝色医用口罩的人影。那人正拿着一个小手电朝白羽眼睛照着,测试瞳孔反射。
“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他嘴里嘟囔着,托起腋下夹着的平板电脑一通乱按。
“你叫啥。”那人冷不丁来了一句。
“啊......白,白羽。”白羽回答,一时有点失措。
“意识传输成功。”那人又将电脑夹回腋下,“欢迎来到伊甸星,白先生。”他微笑着走出门。
稍微缓了缓,白羽果断下床走到窗边,想看看传说中的伊甸星。“伊甸星”的名字极具有欺骗性:这里不是富足美满的乐园,跟一百光年外的地球母星别无二致。要真说有什么区别,这里的空气还没有母星的清新,整颗星球弥漫着工业污染的废气,漫天的尘云瓜分了阳光,只留下阴暗的地表在斑驳的光影下瑟瑟发抖。
白羽去厕所洗了把脸,抬起头,盯着自己这个全新的身体。
这是一具克隆的人体,以他自己的遗传物质为模板。这个身体看起来比他真正的身体要年轻,肤白貌美、五官协调、身材匀称,走起路来绰绰带着仙风道骨,回眸一笑直男也能给掰弯了吧。如果他没当警察,没受过伤没受过累,真正的自己大概也是这副男神模样。
白羽的随身物品在这里被复制了一份,摆在床头。他翻了翻那堆衣物,从里面找出那束紫罗兰花。
这并不是真正的花,而是塑料制成的假花,因为这种生物在地球已经绝迹了。假花自然不会有花香,但白羽将花凑到鼻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品味紫罗兰沁人心脾的幽香。他很喜欢这种花,毫无来由地喜欢。这束塑料紫罗兰成了他的护身符,常年伴在他身侧。
整好衣冠,白羽打开房门,踏上了伊甸星的土地。
二
白羽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这是他从小的梦想。在他生活的这个年代,高度自动化的生产技术造成了全社会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失业率,但人类解决了能源短缺的问题,每个人都生活得很富足。没了生活压力的人们开始疯狂生养,游手好闲的成年人们遵循生殖的本能,地球慢慢人满为患。
白羽就出生于这一批“婴儿潮”。他甚至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上一代民风之狂野可见一斑。人多是非多,近年来犯罪率来直线飙升,示威、恐袭层出不穷,治安系统苦不堪言。政府鼓励新一代年轻人从事警察的工作,将他们标榜为治安的维系者、民众的守护神。这份光荣背后,是超过百分之十的警员牺牲率,和用无数鲜血换来的脆弱的和平。
百分之十,这个冷冰冰的数字,白羽入职不久便有了切身的感知。那个人好像叫小文,跟白羽同一届的警校毕业生,入职第一周就被榴弹炸没了腿,再也没来上过班;带他熟悉业务的前辈韦天合年后就再没见过了,希望他是被调走了;原局长石风,前几天还见他来新人营嘘寒问暖,现在已经躺上了冰冷的解剖台;还有紫阳,一个挺俊的小姑娘,负责后勤,按理说没什么危险性,但汽车炸弹可不会管你是后勤兵还是特种兵。
白羽在局里没朋友。他不和人深交,只因怕明天早上见不到他。这也是很多同事的心声。局里人情味很淡,谁与谁都是点头之交。下班时间一到,楼门一开人们各回各家,没人聚餐、没人开黑、没人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大家慢慢形成了一种默契:宁愿一辈子冷着,也不愿意热起来后再凉透了。
这种环境会把人逼疯的,很多人都离职了,但白羽不想:因为他还有理想。
“喂,新来的!”
这天,白羽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了他。回头,白羽看到一个女孩子。
“你叫我?”
“嗯,就是你。”女孩跑来,长发在身后翻成一片涌动的黑潮,夕阳在上面流淌成一道道灿然金波。微风拂过,女孩身上幽幽的香气扑面而来,白羽心头一紧。
“白羽?”
“是我。”
“你要参加‘金牌军’?”女孩开门见山。
听到那个词,白羽的脸泛上一层红晕。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女孩想说什么,话憋在嗓子眼不出来。
“你是?”
“因为我也是报名者!”她终于说了,明亮的眸子净得像映月的醴泉,灼灼闪着兴奋的光泽,“你有什么本事呀?体术?高智商?难道是超能力......”
“什么本事没有,我就是个普通的新兵蛋子。”说着,白羽埋下了头。
“啊?那你敢报名?”
“我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你们这种天才理解不了。”他说,撂下女孩转头走了。太阳即将淹没在天边,远远看去,白羽好像把夕阳披在了身上。
三
白羽来到一片低矮的住宅区。现在已经入夜,街上没有其他行人,烟幕中跃出的路灯将白羽的影子拉成长长一道,影影绰绰融进背后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些街道狭小逼仄,十分适合藏匿行踪。白羽来到一户住家门前,踌躇了。他摸了摸腰际的能量枪,暗暗给自己打气。
今天下午,这家的女主人打电话向警方报案,说有歹徒闯进了自己的家。当地警局集结兵力准备出击,女主人突然又打给警方说这是场误会,众警员一片哗然。这一切被白羽用监听台听了个一清二楚。
白羽知道,这个世界没那么多误会。他混进警局,用自己的警员ID偷了一把能量枪,来到了那户乌龙报警的住家。这栋房子在街区尽头,位置偏僻,旁边只有稀稀拉拉几户人家。这时天空飘下几滴雨点,闪电乍起,电光瞬间勾勒出房子的轮廓。房中没开一盏灯,某个窗户没闭严,在飘摇的风雨中吱呀作响。好好一栋房子,俨然成了鬼屋。
白羽熟练地用铁丝捅开防盗门,蹑手蹑脚走进漆黑的走廊。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木质的地板稍一扰动就吱吱乱叫。风还在吼,雷仍在鸣,天地都在呼号,仿佛在对白羽说:
“滚出去。”
黑暗中传来一句话,白羽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瞬间,白羽闻到了一股血液的腥臭味,混合着一缕奇异的芬香,像是某种花的气味,白羽感觉似曾相识。
一声雷响彻寰宇,闪电的光蹿进了走廊,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带来了一线光亮。电光火石之间,白羽看清了走廊的另一端,是一片的殷红。
又是雷鸣,再一道闪电,白羽看到前方不远处卧在地上的那具女尸:那大概就是报警的女人。不知道她第二次报警时,声音是不是颤抖着的。
“为什么追着我不放?”黑暗中的女声说。
“因为你杀了人。”
沉默片刻,女人笑起来,尖凛如鹰啸,骇人如鬼魅。
夜空中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雷电仿佛要把房间照亮。这一刻,他们都能看到对方。
女人从侧面的房间中款款走出,脸上带着一张惨白的面具,上面满是血污,“我杀了很多你的克隆体,为什么不肯罢休?”
“就算我杀不了你,还会有更多克隆体前仆后继。”白羽说。
“哼。来一个,我杀一个,慢慢陪你玩。”
雷电的交响戛然而止,房间有恢复了无际的黑暗。“咚咚”两声枪响,刺眼的蓝光在黑暗中横冲直撞,接着是一阵阵兵戈相交的铿锵之响,血在黑暗中飞溅,恰似屋外无际的雨幕翩翩回落地面。战斗仅持续了须臾便结束了。
四
“金牌军”,是每个警察的理想乡。
这支由干警组成的小型部队汇聚了全球警察系统的最强战力。传言说其中的成员或有着不凡的身体素质、格斗技巧,或有着远超常人的刑侦能力,还有人说“金牌军”的成员中有超能力者,上天入地、毁天灭地样样不在话下......
虽然都是些谣言,但“金牌军”确实代表了警察世界巅峰的个人战斗力。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他们神秘而高尚,是命如草芥的底层干警们心目中的王牌劲旅,是这个黑暗的世道中最高光的天外之人。
进入“金牌军”,是白羽的夙愿。明知自己没戏,他还是每日跑到武馆练习剑术和拳击,或是到健身房给身体塑形。挥汗如雨,但他不想停下,一停下就会想到今天听到的噩耗。
听说有个女警员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前些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人。一闭眼,白羽脑袋里全是那人的音容笑貌,和她那股神奇的体香。
终于累倒了。躺在地上,白羽开始嘲笑起自己的浅薄来。
他查了“金牌军”报名的名单,里面清一色都是些大老爷们儿,没见到那个女孩的名字。她像个幽灵,无意间闯进了白羽的意识,转瞬就永远消失了。
明明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瞎担心什么呀。就算她死了,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恍惚间,一个人影挡住了头顶的灯光,朝白羽笼来。花香袭来,溢满白羽的鼻腔,白羽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
“诶,是你啊,白羽。”
不知怎的,白羽心中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泄了力。
“你好。”白羽翻身坐起,“你也在这儿锻炼?平时没见过你。”
“刚来没几次。”女孩轻笑两声,伸手就要搬脚下一个75公斤的杠铃。
“喂,那个很重。”白羽上前一步别住女孩,被女孩的肩顶了一下,踉跄着退后两步,眼睁睁看着女孩举起了那个比她自己还重的铁坨子。咚的一声,杠铃被她扔到毯上,震起一片白灰。
“还好,算是热身了。”女孩伸了个懒腰,拉了拉修长的手臂,一脸的悠闲,扔下身后目瞪口呆的白羽自顾自地走了。白羽默默凑到杠铃前,全力提了提。果然,纹丝不动。
怪物,参加选拔的都是怪物。
女孩拎起一柄木剑:
“白羽,会用剑吗?”
“会一点。”白羽一脸阴郁,无精打采回了一声
“我们练练?”女孩跃上练习剑术的方台,回头看着白羽。白羽默默咽了口唾沫:虽然可能会被虐得很惨,但直接拒绝未免太丢面子了。方才女孩举杠铃的场面吸引来一圈观众,他们在不停地窃窃私语。白羽吐出一口长气:
“好。”说着上了木台。
女孩不算高,头顶勉强抵到白羽的眉眼,身材玲珑而轻盈,四肢纤长,很难想象这样羸弱的身躯能爆发出那么强的力量。她将头发扎到脑后,梳成一束长长的马尾。台下递来一柄长剑,白羽双手握持,摆好防御的架势。
“我可要进攻喽。”女孩右手背后,左手持剑,手指一翻剑身收到背后,反手执剑,双脚轻轻踮起。
一瞬,脚尖发力,女孩飞腾到半空,空中转体一周;双臂一张,剑身隐到手臂之后;瞑目,微空一瞬待脚尖触地,女孩已经跃到白羽身后。白羽徒劳地看着在空中起舞的女孩,仿佛看着一只飞鸟。抬头,女孩消失于视野,白羽慌乱转身,长剑冲着身侧一通乱砍。脖颈一凉,颔首,白羽看到一柄木剑抵在他脖子上。
“哦,你死了。”
再转过身,白羽这才看到了女孩的身影,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叹和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算什么?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少在我背后使坏!”白羽揩了揩满头的汗水,脸憋都红了,有点恼羞成怒。
“可以,成全你。”女孩又翻动手指,变回正手执剑,木剑忽地化作一圈圈残影,曳着黄色的光轨汹汹袭来。白羽左右乱挡,但他连对方的剑影都看不清,何来招架之说?白羽连连后退,待他退到台沿,女孩飞起一脚踹到白羽胸口。白羽两眼一黑后背着地,胸口顿时像是压上了千斤之钧,过了好久才勉强找回了呼吸。
“放弃吧,你没戏。”女孩下台,用剑尖顶住白羽的前额。
“你懂什么!”白羽一把拍走木剑,踉跄着起身。
“你很强,就随意践踏别人的梦想,和,和尊严吗!”他还喘着粗气,每说一个字都唾沫横飞。
“我是为了你好。再继续下去,你会受伤。”
白羽沉默了。很多想法涌到心头,一阵阵糊在嗓子眼儿里,最后哽咽着化作泪水流了出来。
“又有人死了,我说不定哪天也就死了。”白羽手捂着眼睛,“我想变强,我想出人头地,我想在剩下的日子里干件大事,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在麻痹自己。”女孩走到白羽身边,手扶着白羽的肩头。
“你只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想去回想那些死去的人。我说的对吗。”
“你懂什么!”白羽飞起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了女孩的小腹。女孩动都没动一下,默默抬手抓住白羽颤抖的臂。
“你好好想想。丑话说在前面:‘金牌军’,不适合善良的人。”女孩放开手,轻轻拍了拍白羽的肩。
“我叫罗晴。”
五
白羽输了,输得很狼狈。
但他没死,反而在监狱醒来。有人治好了他的伤势,但他脑袋还是沉沉的。他被关在看守所的简易牢房中,三面密密麻麻的栅栏围着一面白灰墙,像极了动物园中关着野兽的牢笼。
“你醒了。”栅栏外站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士:
“我是你的律师,您被卷入了一场谋杀案,您愿意配合我们的调查吗?”
“不用麻烦了。人是我杀的,我认罪。”白羽不由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他干掉“鬼面女”了。
“啊?”律师同志看起来很是惊讶,“凶手已经抓到了,就在哪儿......”
律师指向他隔壁的牢房,白羽顺着看去,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具,和它那满身血污的主人。
“你没死!”白羽冲向“鬼面女”,身体压到栅栏上疯狂摇晃,高耸的栏杆坷垃作响摇摇欲坠。他咆哮着将手臂竭力伸出栏杆,仿佛想将隔壁的鬼面女掐死。律师见状转身就跑,叫来一队警卫才将白羽拉了回来,顺便一棒子敲昏。
再次醒来,白羽似乎冷静了很多,一脸恶意盯着自己的宿敌。“鬼面女”藏在面具之后的那双眼,想必也正恶狠狠盯着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
“为什么杀我?”鬼面女打破了沉默。
“因为你该死。”白羽回敬道,眼神依旧想吃了她,“别跟我说话。我和恶魔没有共同语言。”
“有病。”两人不再说话。
“你......你是意识传输来的?”鬼面女又打破沉默。
“我说了,不想理你。”白羽别过头去。
“你的本体在母星?”她自顾自问着。
“是是是!行了别问了!”白羽几乎吼了出来。
“母星......现在怎样了?”
白羽一愣。
“我在外流浪了多年,很久没回去了。”鬼面女说着,摘下面具。白羽下意识瞥了一眼,看到一张清秀的面庞和一对水汪汪的大眼。鬼面女看起来很小,像个没成年的女孩。她将头埋进双膝,现在的她脱了那一身的戾气,反倒有几分楚楚可怜。不由地,白羽的心绞了一下。
“你为什么杀人。”这回提问的是白羽。
“我也不想。”白羽看不到她的脸,鬼面女的脸隐在一片黑暗之中,“我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白羽一头雾水。
“呵,看来你什么都不懂啊。”鬼面女抚了抚额头,冷笑几声。
“你不觉得,人越来越多吗?”鬼面女冷不丁转移了话题。
“什么意思?”
“就那这颗殖民星球来说吧。这颗星球比地球还要小,但承载了将近两百亿的人口。人多,资源消耗量大,社会早晚是会被拖垮的。所以,杀人才能控制人口规模。”
“这算是什么歪理......”白羽一撇嘴,脸上写满了不屑。
“不是歪理,是事实。”鬼面女撅着嘴,竟像个撒娇的小姑娘。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已经因杀人被捕,难逃一死,你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吧。”鬼面女说。
“嗯,也对。”白羽靠着墙伸了个懒腰。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要杀人,但那家的女主人明显是个无辜的普通人。你能痛下杀手,说明你判死刑不冤。”
“呵,是吗。我要说她是自己一头撞死的,你会信吗?”
“不信。”
“但这并非不可能。”
“臭婆娘,别干扰我。”
“你个死鬼......”鬼面女呢喃了一句。在白羽视线之外,她哭了,晶莹的泪织成了几道袖珍瀑布,还极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哽咽声。
她混进一艘货运飞船,在飞船上的冬眠舱中冬眠,逃亡了一百年,逃到了这颗狗屎星球,到头来,却发现他的灵魂也未能安息。她真的想死在这里,结束这持续百年的噩梦。
“白羽,我愿意,我愿意......”她的声音微弱如梦呓。
六
这些天那个叫罗晴的姑娘一直到武馆来,在白羽的视线之中乱晃。自从上次失利,白羽的心气一直很低迷。
也许他真的进不了“金牌军”,甚至连尝试的资格都没有。但他没胆量放弃。
如果自己不够累,躺上床就没法很快入睡。
没法很快入睡,那些人的脸就会涌上脑海,像恶灵回魂。
慢慢地,他也能举起那个杠铃了,虽然远做不到罗晴那般举重若轻。他不停向武馆中剑术高超的学员发起挑战,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被打到遍体鳞伤。慢慢的他不再那样狼狈,就算不能战胜强敌,起码也能有尊严地倒下。
罗晴只是在白羽的视线边缘游弋着,不说话也不参与,随便搬搬杠铃打打沙袋,每次出拳都震出轰轰的音爆声。树大自然招风,刚开始人们还经常围着罗晴各种讨教,都被打得痛不欲生。久而久之,武馆众人也习惯了这个奇怪的女孩,不再轮番打扰;她也总算得了个清净,默默倚在墙角看着那个叫白羽的犟种。
春去秋来,白羽全神贯注地练了多年。罗晴消失了一段时间。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体香,只要闻到那个味道白羽就会知道她又来了。那香气能盖住这一群大老爷们儿的汗臭,甚至能稳定白羽的心情。慢慢地,躺在床上合上眼,那香气就会溢满他的脑海,汇成一片洋洋洒洒的紫色花海。
他很久没闻到过那个味道了,直到那天。
“你又来了。”
罗晴刚走到武馆门口,屋里的白羽就说,背着身没有回头看。
“哟?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是我?”
“你身上有股气味。”白羽转身,罗晴看到了他那白衬衣下微微凸起的一块块肌肉。
“那是紫罗兰的花香味,是一种古代紫色小花的香气。不过已经灭绝了,这种香氛是人工合成的。”
“可惜了,很好闻。”白羽笑了笑,显得彬彬有礼。
“不说这个了。看来你训练的成果不错,一身的肌肉看起来真性感。”
“谢谢夸奖。”白羽憨憨地笑了笑。
“再比试比试?”
“不必了。”白羽说,脸突然阴了下来。
“被我打怕了吗,这点胆量都没有?”
“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白羽突然冷冷地说。
“啊?”罗晴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慌忙地捂住嘴。
“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找到你的应征信息。你根本没报名参加金牌军的选拔,因为,你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白羽说着,每一个字都像石块砸在罗晴心里。
沉默良久:
“我本不想骗你。但你真的不适合进入金牌军,起码当时不适合。”
“我会证明给你看。”白羽缓缓抬起手,指着罗晴的鼻子,“最终考核的内容是和原成员对战。到了那天,我,一定会打倒你。”
罗晴咽了口唾沫。
“我很期待。”她笑了,像朵花一样。
七
“判决出来了,你们二人都有杀人嫌疑。在现场发现了你们两人合谋杀人的证据。不好意思,你们二人,都是死刑。”律师说完,喝了口水。
白羽脑海突然变得了一片空白。无数想法涌上心头,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只发出一声声咿咿呀呀的抗议。律师摇了摇头:
“没办法,我尽力了,再见。哦不对,不会再见了。”说完就走了。
“开,开什么玩笑?庭审呢?辩护呢?还没审判我怎么就死刑了!”他扒着铁栅栏拼命摇,叮叮咣咣的躁动只引来了警卫。敲昏后复苏,白羽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现在懂了吧。你只是一颗弃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用了就枪毙,没人会在意你。”
“虽然我是克隆体,但克隆人也是有人权的啊!法律规定的!”
“你说得对,你在法律意义上是对自己负责的自然人。所以,杀人偿命,法律当然有权判你死刑。”
“我没杀她!”白羽大叫,满脸都是泪。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是说的你。你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可是我真的没杀她......”
“不,我不是说这件事。我是说,这一切的一切。”
“什么意思?我不懂!”白羽筋疲力竭,无力地倚着栅栏。隔壁的鬼面女靠了过来,两人之间只隔了两堵栅栏墙。这时,白羽闻到一股香气,幽幽似空谷回响,清冽似笛声悠长。恍惚间,他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很熟悉。
慢慢地,他沉沉地睡去了。意识模糊之际,鬼面女的呢喃细语缓缓响起:
“白羽,我的名字,叫罗晴......”
一瞬间,一道闪电般的痛感在白羽脑海中炸裂。罗晴,这个名字唤醒了白羽大脑中的某个神经元,神经电流秫秫地飞遍全身。大脑一阵剧痛,一个面孔映进了他的脑海。白羽抬头,两张面孔影影绰绰地合二为一,契合得天衣无缝。
“我......认识你......”
“也许吧。”
“不,罗晴,是我。”
罗晴盯着白羽的那双眼:“真的是你?”
“我都想起来了,这一切的一切。”白羽说罢,将手伸进上衣的口袋,摸了摸那束塑料紫罗兰。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一直带着这束花。
八
终于到了选拔的最后一关。白羽过五关斩六将,竟一路杀到了最终考核。
堂堂“金牌军”,其实就是一个人。那个人,白羽认识。
得知这个消息,白羽惊讶得合不拢嘴。传说中的王牌劲旅竟然只有一个人,她那瘦弱的身板上究竟压着怎样的重担。
他想赢,他必须赢,为了自己。
竞争非常惨烈,虽然应征者不多,但各个都是高手。长时间的训练和顽强的获胜意志让白羽坚持到了最后。现在,他的敌人,只剩下了她。
白羽早就对“金牌军”失去了兴趣。罗晴说得对:他参加选拔只是为了麻痹自己,只是为了给自己定个目标,然后盲目地努力。其实,过了这么久,他早就找到了新的目标。
最终考核的前一晚,白羽跑遍全城寻找紫罗兰花,他陶醉于那种花香难以自拔。紫罗兰确实灭绝了,但它的花香被人类融进了各种东西:洗衣液、洗手液、沐浴露,如此种种。虽然找不到真正的花朵,但白羽找到了一种紫罗兰样貌的塑料假花:细小的紫色花蕊,与罗晴描述的一样。第二天,他将花放进内兜,走进了考核的考场。
那是一间通透的大厅,头顶是一顶巨大的玻璃穹顶,将清晨的微光聚结成一道光柱,直直落在大厅中央的白羽身上。白羽站在一方木台之上,此情此景像极了那天他和罗晴比试的场面。远处的阴影中围拢着一群人,他们是这次比试的考官和见证者。
“唯一适格者,白羽,来自中央警局。”台侧,一个全副武装的干警大声宣读着,一只手拿着稿,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扶着斜挎在背后的能量来复枪。
“请现任‘金牌军’,罗晴干警上台接受挑战。”
罗晴从阴影中走出,顺着台阶款款走上木台。她身上穿了简易的护甲,银色的金属片遮盖住关节和胸口。那瀑布般的黑发又被束到脑后,走起路是左摇右摆,像只调皮灵巧的鸟儿。罗晴手执一把金灿灿的长剑,手柄末段镶着一块巨大的紫色宝石。台下的干警抽出一柄银色的长剑,走上台递到白羽手中。
“比试,开始。”干警下台,退到阴影中。台上二人相对站定,鞠躬,后退,执剑。罗晴率先发起进攻,剑气凛冽如飒骨寒锋,刀光冷峻如嶙嶙鬼魅。
然而白羽早已今非昔比。他还是定定站着,左手背后,右手操纵着长剑信手迎击,优雅如闲庭信步,轻快似灵歌贯空。铿铿锵锵剑戈相斥,乒乒乓乓刀光相迎。在局外人看来,两人的身形隐入一片刀光剑影摇曳而成的陆离光迹,金银参半,日月同辉,美不胜收。
突然,罗晴闪身后跃拉开距离,白羽乘胜追击,不料身形不稳露出破绽。一瞬,罗晴冷笑一声,翻动手指反手执剑,信手回撤,剑尖直逼白羽的面门。
结束了。回首,罗晴却没有看到白羽的身影,金晃晃的剑尖凝固在空气中,像是尊华贵的雕塑。脖颈一凉,颔首,罗晴看到一柄剑刃抵在她脖子上。
“什么时候......”
“你输了。”白羽冷冷地说。他剑锋一转,乒乓之声平地而起,罗晴手中的黄金长剑被白羽挑飞,在空中划成一轮金日,吭一声插进了木台。
“别再持剑了。你是个温柔的女孩,温柔的女孩才会喜爱花朵。”白羽说,暖洋洋的话语简直能融化人心。旭日东升,暖黄的光幕从天而降,两人沐浴其中。
“你......”罗晴的眼眸被泪水淹没。她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暖黄的光晕融进了她模糊的视线,在这视线中,白羽优雅得像是西洋的王子。
“从今以后,我将接过你的剑刃。所以,你......”
白羽单膝跪地,从怀中拿出了那簇紫罗兰花蕊。
“你愿意......”
“闹够了没有——”一声怒吼在广阔的厅堂中环响。白羽和罗晴一齐向声源看去,怒吼者是台侧那个全副武装的干警。他端起背后的来复枪,枪口对准白羽。
“适格者白羽,你的最后一项试炼,是杀掉前任适格者罗晴。”他顿了顿。
“照做,否则我会开枪。”
尾声
“竟然过了一百年啊。”白羽捂着脑袋,“这一百年,你辛苦了。”
一边的罗晴早就哭成了泪人。
“不,你辛苦了。”罗晴揩了揩满面的泪,“你被政府利用了一百年,到处制造祸端。”
“我知道。这是‘金牌军’的使命:用恐怖袭击造成社会动乱,产生大量伤亡以控制人口。我,和这一百年中无数的克隆体,杀人无数。局里那些死去的同事,也都该算到我的头上。真是讽刺啊:原本拼了命想维护社会和平,谁知我自己才是罪恶的源头。”
“这可怕的社会,早就该下地狱了。”罗晴说,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地狱都容不下我俩。”
“一起逃出去吧。咱们是顶尖的刺客,合力逃出去应该不难。”
“不,我不想了,咱们早该死了。被判死刑,算是最有应得。”
“你不值得和我一起赴死。我不是真正的白羽,我只是个克隆体......”
“不,你就是白羽。”罗晴盯着他的眼睛,“那天,你为了保护我被当场射杀。他们取走了你的意识,让你杀了一百年的无辜之人。”
白羽的眼中闪动着泪光,映射着万千流萤。
“有一件事,我还没做,晚了一百年。”白羽伸进衣兜,郑重地拿出了那束穿越了百年的塑料紫罗兰。罗晴起身,一阵风吹过,送来阵阵花香,沁人心脾。白羽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紫罗兰:
“罗晴,你愿意,嫁给我吗?”
清风拂过带来花香。白羽瞑目,眼前,分明就是一片紫色的花海。
“我愿意......我愿意!”
两人隔着铁栏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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