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连载风云录
老板娘数着银票的时候,笑得最好看。
商旅们来到拈花客栈,就是因为老板娘的笑容。
老板娘每次接过银票,笑容就会从眼角晕染开,让他们想起家乡的月亮。被尘世打磨粗糙的灵魂,在这一瞬间变得柔软。
每个漂泊的人心里都有一轮月亮。那是他们的盔甲,和最后的力量。
拈花客栈月底清算一般在晦日。那一天,大漠像被魔鬼剜去眼睛掏出五脏六腑,发出阵阵尖锐的惨叫。没有客商敢在这一天前行。
大部分客商都会选择避开晦日,偶尔有几个没算好日期,零散的聚集在拈花客栈,等待梦魇结束。
第二日。
清晨,大漠从噩梦中渐渐地醒过来,整个楼兰镇的颜色由深变浅,一切又重新恢复温暖与生机。
正是上路的好时候。
小五记得老板娘说过,晦日前后进入大漠,意味着凶多吉少。“小五,看见这些骨灰了没,其中一半就是这些人的。”当时,老板娘曾打开一排黑漆漆的抽屉,眼底仿佛落了一层雪。
拈花客栈门口,客商们早已经整理好了车马货物,一一跟老板娘辞行。
“回来一定尝尝南山积雪草酿的蛇胆酒,我给你们每人留一壶。”
“哈!老板娘也保重!兄弟们春天回来,尝尝你手艺!”
领头的糙汉子朝她抱了抱拳,翻身上马,扭头冲老板娘一笑。他扬起鞭子,最后一队车马轰隆隆远去。
老板娘心中酸涩,仍笑着挥手,转过身,眼里的光灭了一下。十三岁那一年翻出贾府偷偷逛佛事盛典,违抗爹爹旨意还大吵了一架。半夜贾府火光冲天,那句道歉就一直扎入心脏,遗憾已然盘根错节,血淋淋的。最初的几年,她总是在恶梦中醒来。梦见春日庭院里的云半明半暗,爹爹在长廊的尽头微笑,她欣喜的奔跑,穿过芭蕉,穿过风,尽头却空无一人。后来院子里的芭蕉突然变成了冲天的赤色火焰,瞬间吞噬了一切。寒冷而漆黑的夜里,她哭得快断了气。
这几年才明白,人生在世,谁都没办法全身而退。
所以,一定要回来。
春天一起喝酒。
拈花客栈顿时冷清下来。明天是晦日,老板娘估计,这两天应该不会有多少客人了。
她轻轻叹口气,道:“小六,去厨房把饭菜拿上来。”
小六很开心的去厨房了。
小五突然急急侧过身,背对着厨房的方向,示意老板娘别动筷。左手食指飞速沾水,用半边袖子遮挡,在木桌涂了一朵花,片刻,浅浅的水迹消失不见。
楼兰镇流传着一句话:
大漠曼陀罗,地狱彼岸花。
老板娘看着淡淡的水迹,心下了然。曼陀罗生而妖冶,通体剧毒,花果叶若误食,必死无疑。曾与小五约定,若情况有异,则以曼陀罗花为号,没想到今天用上。
她看着厨房的方向,目光愈发冷:呵,趁商人们都走了,想下手?既然如此,小六,别怪我不留你。
小六端上来了馒头,笑嘻嘻坐下。
“今儿的馒头真不错啊。小六,喂马辛苦了!给!”
小五站起来递过馒头,趁机身子往后撤了撤。这个位置,亦攻亦守,瞬间可根据局势变化攻防,最适宜里应外合。
“就着菜汤吃味道更好些。”对小五点点头表示赞许,老板娘不动声色地抽出匕首。曾经贾府镇府之宝,其刃利,取性命于无形。
四只眼睛齐齐盯着小六。
撕杀一触即发。
小六抓过馒头,蘸着菜汤咬了一大口。
什么?没毒?
老板娘悄悄收起匕首,心下疑惑看向小五。不过显然,他也蒙了。老板娘不经意轻轻摇头,示意小五按兵不动。她朝菜汤努努嘴:吃饭。
早饭过后,老在柜台噼里啪啦打算盘,忍不住分出一半的心思,考虑刚才的事情。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她很清楚小五,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冤枉小六。
老板娘目光扫向大厅。阳光透进窗户洒下一片温暖,小五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偶尔麻雀轻轻啄着房顶,客栈里异常安静,静得仿佛只有老板娘一个人。
小六呢?
“小六――”
“小六――”
没有人回应。
小五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低声说:“小六呢?刚才还在我对面。”
老板娘比划了一个接应的手势。确认小五带着菜刀,这才放心。
楼上三间客房没有。小五房间也没有。厨房没有。那就一定在外面了。
“小五,你去马厩看看。”
马厩里只有一匹马,一边吃草料一边眼睛茫然地看小五。
居然也没有。
但是小五细心的发现,马厩前面有一堆浅而杂乱的脚印――那是小六昨天喂马时候留下的。
今天没有风雪,脚印应该更清晰。
小五寻着线索,找到了楼兰镇后山坡,那是一处荒凉的所在,穿过积雪间枯草枝枝丫丫,尽头是一片胡杨林。
就算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也会有佛陀梵唱,可这里纯净得只剩下了白色。大地是白的,湖面是白的,两排垂下密密砸砸的枝条是白的,连刮过的风声都是白色。雪地上,一棵胡杨巨大枝干成为绝佳的藏身之所,小五决定躲在后面。
忽然出现一只毛茸茸的白兔子,警觉地嗅嗅,又往前蹦了几下。立起来耳朵听听,却似乎发现了什么,撒腿就跑,激起一溜白雾。
林中猛然窜出一个人,似要追那兔子。他拔身跃起,在空中急速盘旋,连转四个圈子,愈升愈高,最高处又是一个转折,轻轻巧巧落在了兔子前面,捉住了它。
小五差点忍不住出声喝彩。他从来没有见过轻功如此好的人。也就眨眼的功夫。
这人正是小六。
小五心下骇然。光是轻功便如此之高,如果使出十成功夫......怕是整个楼兰镇都没有对手。胡杨林此刻显出一派洁白的美好静谧,躲在后面的小五却冷汗直流。以他的功夫,如果想杀老板娘和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办到,根本不用下毒。但在厨房见小六举止慌张,送别客商时候亦心不在焉。便怀疑他下毒。
那么,如果没下毒,小六倒底在厨房做什么呢?这个少年看起来单纯无邪,却愈发让人琢磨不透了。想到自己跛脚追不上小六,便起身擦干冷汗大声喊:
“小六――老板娘找你呢――!”
小五离开之后,老板娘再一次走到厨房,来回走了几圈,直觉让她在窗户旁停下来,最上面的架子上有一兜胡萝卜。“一,二,三,四,五...”,少了两个!
小五回来了,后面跟着冻得惨兮兮的小六。小六怀里抱着一只肥兔子,蹬得他满身是雪,他依旧抱着它兴高彩烈。
“小六,那两根胡萝卜呢?”
小六吃了一惊,原来老板娘已经知道了。
早晨看到老板娘仿佛不太开心,便去厨房拿了两个胡萝卜,作诱饵捉兔子。本来想着再偷偷放回去,可小五一叫,他把胡萝卜忘在后山了。
小六转身一晃便没了踪影。
小五说:“老板娘,小六是个高手,我见过他捉兔子。”
高手从来不用毒,用毒的也不会是高手。
“但是他偷了两个胡萝卜。”老板娘抱着兔子,十分心痛。
小五暗自揣测,从第一天开始,虽然小六惹老板娘生了好几次气,可无论是堆雪人还是捉兔子,小六所做所为似乎并没有伤害谁,最多就是捉了一只无辜的兔子。可谁让它是一只兔子,恰好又在雪地里奔跑,恰好被人发现呢。
很快,小六回来了。他瘦削的脸上有些泛红,微微喘着气。从衣服里掏出几根胡萝卜,满脸歉意吐出两个字:萝卜。
花若皱眉盯着小六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异样来。这双眼睛里面没有隐藏阴谋诡计,反而像后山那片胡杨林,澄澈,如佛音梵唱。小六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她收回目光,不甘心上前伸手戳了戳,确实是那两个萝卜。表皮凹缝处沾着雪粒,指尖触碰立刻传来一股子冷冽,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客栈到胡杨林往返,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而已,从来没见过速度这么快的人。
她指着厨房方向:“看在胡萝卜还完好的份上,这次原谅你。但绝不可有下次。既你脚力了得,以后买菜的任务便交给你。一会儿小五跟你说说哪几家葵菜便宜。”
小六可怜兮兮地问:“那,我能多吃一个土豆吗?”
“可以。”花若说罢转身,翩翩离开。
小六望着背影出神,似有不舍。
小五对这场面见怪不怪,因为很多客人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老板娘,年复一年,老板娘在这温柔如水波光中荡漾,生长,愈发潋滟动人。
他施施然走过去拍小六肩膀,道:“六,明天要是没有客人,咱俩去后山打野物呀?我埋好陷阱,你用轻功配合,得到猎物对半分,吃不了还能卖些银钱使,咋样?”
小六觉得不错,便点头:“好。”
“今天捉兔子那招叫踏雪无痕吧?跟我在画册上看过的简直一模一样啊!你几岁开始习武的?简直是个天才!哎,我小时候有个师傅,可是他只教了我防身的基本功夫,因为我天生跛脚,所以不能修习上乘武功。 这辈子真是遗憾,你教我两招,教我两招呗!”
“可以啊。”小六又点点头。
这份淡然让小五愈发认定他一定是一位绝世高手,禁不住晚饭时候偷瞄。小六估计是饿极了,先喝了一大口汤,抓起馒头咬了几口,嚼了几下忽然感到饭桌安静得有点奇怪,便鼓着腮帮子抬起了头。
小五有些尴尬,板起脸,挑了挑眉头,意图转移话题:“小六,你看这馒头是不是蒸得太老了,有点硬吧?”
小六鼓着腮帮子摇摇头,吞下了馒头:“没有啊。”
“嗯,咳咳,可能是我鼻子冻得不通气儿了,没尝出来。”小五干咳几声,故意吸了吸鼻子。
简单的饭菜,粗陋的碗碟,几只筷子在木桌上来去来回,偶尔碰撞出叮当之声,异常清晰。小六伸出去的手,手背好几处开裂:狭长的裂口横七竖八,手背暗红,那是血迹反复干涸的痕迹。
大漠戈壁刀割般的风一吹,想必疼痛非常。而他居然还为了一只兔子,守在胡杨林半天。
小五觉得不可能有人这般傻,这样的手,这样的天气,这样毫无缘由的闲情逸致,着实玄妙。
当他把这件事说给小妖听的时候,小妖黑眼珠转了一圈,落在了远处某个虚空位置,流出钦佩之色,悠悠叹道:果真有人如此闲情逸致,冷死人的冬天在树端飞来飞去,也是一位妙人。
小五拉着这位妙人絮絮叨叨,问东问西,忽见他龇牙咧嘴,翻开手背,发现开裂出血,裂痕弯弯曲曲向四周延伸,四分五裂像破碎的冰面。
小五慌忙去找膏药,却发现膏药只剩下个底儿,不由得感叹冬天难过。还想跟他去后山捉野兔子呢,手没有膏药可是出不了门儿。
小五拍拍小六肩膀,豪气地说:“咱俩去找王药罐子,他指定有办法。”
“现在?”小六看看外面,什么都看不到,一片哀嚎的风声。
“对啊,晚了估计他又得睡了,喝完酒,叫都叫不起来。赶紧。”
窗外,无边夜色弥漫成浓重的黑色毒药,浸染出比毒蛇利牙还要冷酷的杀意。
“砰砰砰!”破土房子灯火隐约,周围妖风大作。
半晌,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随着尖锐寒风传出:“谁呀。”
“客栈小五!今儿喝了几两啊,出来时候慢点儿啊。”
没有动静。
又过半晌,门悠悠打开。
“进来吧。”驼背的王药罐子含糊不清,看也不看他们,提着风灯摇摇晃晃自顾自往回走。三人一前一后,院子漆黑而窄仄,酒气聚集,随呼吸浓烈散发,小五差点以为自己掉进了酒缸里。反倒是小六并无太大反应。
掀开低矮油腻的帘子,惹得一串铃铛之类的东西叮当作响。那帘子硬得出奇,似乎没有任何斧子能把它劈开。屋内昏暗异常,仅一盏隐约跳动的红色火光,给进来人一个大致的方向。小五踩到了一块滑腻的,软踏踏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皮,联想到毒蛇,令他恶心得快要吐了。
王药罐子正坐在那盏隐约跳动的火光旁,露出一半明,一半暗的脸,嘶哑道:“过来。”
小五推了一把小六,踉跄上前。
王药罐子把药塞给小六,醉醺醺躺倒,长舒一口气,似是万分舒畅,“走吧,我要喝酒了!”
小六感觉一股突然的力道正中胸怀,本能伸手阻挡,却抓到一只小土罐。散发着浓浓的酒味儿,很是滑腻。
唯一的一盏火光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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