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8月份的武汉，和谐号跟太阳一起开足马力，200多公里的时速，近40度的高温，这片土地和我的心情一样焦躁不安，只是大地不会呐喊，旁人也没有察觉出空调车厢内的我的不安。他们只是奇怪，觉得我有病，不过这样的天气穿黑色西装确实让人无法理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为了这场葬礼，我愿意做更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事。
下高铁不到两分钟，衬衫就湿透了，汗水在蒸发，又被西装硬生生逼回去。尽管这样，我也不愿多解开一颗纽扣。只好一根接一根地买冰棍消暑，那奢侈的清凉就像在深夜饮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不过，至少我还能醒着。
而有个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陈俊比我大一岁，成绩一般，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县城，能来昆明读高中完全得益于他爸制作火腿的手艺。“卧槽！一年学费得两百个火腿！”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不知道的是，他爸每年还在用一千个火腿的钱包着二奶。不过他爸在当地还是很令人尊敬的，穷困时发奋图强，发达之后捐资助学，经常请客吃饭，并且有着做中国“火腿大王”的决心。在我看来，那是一个游走在理想的山峰和现实的洼地之间的人。
刚从小地方出来的人就像方才脱离了母体的婴儿，对周围的一切都极度好奇，浑身上下都是理想和抱负。不过在外人看来，那只是天真或者傻逼而已。他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我，可能因为我也是小地方出来的，他能感到自然亲切，又因为我出来的时间早，也许还散发着一股异域风情。我很享受他在屁股后面的感觉，那种做大哥的既视感，荒谬的虚荣心，有哪个男孩不渴望？哪个少女不怀此春？
陈俊本人和“英俊”毫无关系，不过也不能用丑来形容，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帅得不明显。我能感觉到他觊觎我当时的女朋友，也许不止是我的，他对漂亮女孩都感兴趣，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自己玩自己的心理活动，闷骚地躲在我身后偷瞄那一缕缕夏日清凉。对于山里的孩子，至少对于他，爱情是小于或等于婚姻的。
他经常问我，“你是怎么追到她的？”
“你平时会送她礼物吗？送什么？”
“女孩会喜欢火腿吗？”
这让我很无奈，经常要抑制自己想把他阉了的冲动。
陈俊最心爱的女孩名叫孙一杉，长发大眼，长得贼像小燕子，她那浓密的马尾粗得能给人上吊。她的父亲是我们学校政教主任，学生眼中最痛恨的角色。当然，这份喜爱他从未向除我之外的更多人流露过，偶尔站在宿舍阳台，自己看着手机里偷拍的照片发笑。我在阳台抽烟时就会拿他打趣，“朋友，喜欢就去追呗，追不到换下一个嘛，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苦情？”他每次也只是转过头，敷衍一下：嗯，你说的没错。
但我知道，对于孤独，他更害怕失望，这和我完全不同，对于可能失望的事情，我想都不会去想。
孙一杉和我关系不错，文理分班前一直是我的同桌，只可惜她有个可怕的老爹，我们一直只是好友，恋人未达。陈俊做我的小跟班，并且心甘情愿，这也是原因之一。
在陈俊的强烈请求下，我帮他写了一封情书，to 孙一杉，from 无名氏。这怂货连名字都不敢落，自然也不敢当面去送。找了个教室没人的时间，放在她的课桌上便大步跑开了。
我不明白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人家根本不知道是谁，就算猜，也会往自己钟意的人那边联想。不过他自有理由，他只想让孙一杉知道有个人喜欢着她，只想让一个女孩知道有个深爱着她的男孩，并为此开心就够了。不过一般看似伟大的臆想，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早该想到的，字是我写的，语气是我的，孙一衫虽然已经跟我不在一个班，但也能轻易猜到这个无名氏是“我”。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是陈俊没有想到。当他把情书送出去时，我原本还有点慌，因为孙一杉认识我的女朋友，万一她俩说起这事儿，就死定了。不过一想到可以推给陈俊，也算帮了他，还有无名氏这个双保险，提起的心最终还是稳稳落下。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孙一衫跟我聊天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女友也没什么异样，显而易见，她俩并未说起过这事儿，她的心思我大概也能猜到。而陈俊还是一如既往地享受着偷看她的快感，连擦肩而过都会窃喜。那份爱就像冰上的水渍，再也擦不掉了。
孙一杉认定情书是我写的，那份深沉而难以表露的爱是我的。她出身于一个书香世家，经常说着一些不接地气的高级语言，如果不是长得漂亮和做了同桌，我估计不会搭理这样的女孩。但对于陈俊，她是相夫教子的最佳人选，是爱情的美好象征，她是神殿里的维纳斯，是整个世界。
最后孙一杉还是没能忍住，晚自习后约我小树林一聚，我知道她一定是问我情书的事，我也想好了，准备跟她解释清楚。但并不是为了陈俊，是为了自己，我怕麻烦，怕扯皮，怕被扣上渣男的帽子。
那天晚上，星星全都躲了起来，似乎不想见到这一幕，但是月亮却格外耀眼，照得我心里发怵。我们缓缓地走在林间小道，她离我只有一拳之隔，旁边时不时传来其他情侣的打情骂俏声，偶尔和她指尖相碰又迅速抽离，一路上我们都在等对方先说话，熄灯的铃声第一次响起时，她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为什么织女会爱上牛郎吗？”
老天，我最怕她这样说话。借鉴，隐喻，我宁愿和泼妇对骂，也懒得去找她这团毛线的线头。
“因为牛郎壮如牛？耕不坏？”
“你脑子里可以有点上床之外的东西吗？”
“那就只剩下水了。”
······
“她在天上什么都有，权贵之内高干子弟比比皆是，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寻常。”
我懂了，我被她用来接地气了。
她继续说：“你虽然俗气置顶，看似寻常，却不平凡，你总是打破常规，总是能给我惊喜，谢谢你的情书，我喜欢落在纸上的字，不爱看屏幕里的骚柔。”
她的声音是那么地轻，一字一顿，词句相联，那美丽的侧脸真让人想咬上一口，吃掉她的高冷，露出秽浊的底色。我真的晕了，打架，骚气，没心没肺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然可以如此文雅。这时，我把身板挺得直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以至于情书的事完全被自己抛之脑后。
第二次熄灯的铃声响起，我在等，等她说要回宿舍了，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告诉我，要不今晚别回去了。
与此同时，查寝老师已经来过一次，上铺的兄弟很有默契地说我在自习室便搪塞过去。陈俊不知道我和孙一杉的约会，他以为我在网吧通宵。我本想今晚向孙一杉全盘托出，顺便回去给陈俊一个惊吓，谁成想一个牛郎织女的寻常故事就把我灌醉了。
女友打来电话，我瞥见后迅速按下静音，但诺基亚的强烈震动还是被孙一杉发觉了，可是她却视而不见。我尴尬地朝她笑了笑说，“回去吧。”她没有说话，拉起我的手径直走向了和宿舍相反的方向。好酷，遛狗还要牵绳，但这时的我比拉布拉多还乖，就差吐舌头了。
“要怎么出去？”她指着一堵围墙问我。
“我先上去，然后拉你。”
翻墙的本领我是从小就会的，在我出生的那个小镇，村子和厂区，泥径和马路，文明和原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人性也一样，善恶交织，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又灭咫尺天涯。
我和她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夏日的春城一到夜晚便进入秋天，她穿着短袖，冷得上下牙直打颤，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孙一杉，有些心疼，又有些辛灾乐祸。
一直走到一个酒吧门口，她停下了，“进去喝两杯？”
“大姐，今晚你是准备疯我还是疯自己？”
“我的生活一直是别人告诉我的，父母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从来没有自己决定过人生，哪怕是穿衣服这样的小事，我不想它彻底变成一个由旁人控制的迷宫，不想......”
“走，喝！别说了。”我打断了她，说话就像写作文一样，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进入酒吧，我熟练地点起了酒水和小吃，她杵着腮帮看着我，嘴角上扬微笑着。完了，此时我的脑垂体正在急速分泌多巴胺，荷尔蒙的味道充斥着这个狭小的双人半封闭空间。于是我把啤酒换成了b52，最终，把自己变成了野兽！
简陋的房门，不太干净床单，无法洗澡的浴室，酒气，骚臭，糜烂，在一片黑暗里，两个皮囊缠绕着，交织着，毫无顾忌地碰撞在一起......然而此时的陈俊流着口水做着梦，梦里的孙一杉还是那么清纯甜美，突然！春风一吹，裙底尽现。
我们只是选择了自己愿意表达出来的样子，然而真正的自己，是陌生且无解的。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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