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康成,已获得作者授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腊月二十九,治国打北京回来。走过县城,回去老村,那路,那屋,那院,那山,那水,那人。一切如此熟悉,然又陌生几许,砖是从前的砖,瓦还是从前的瓦,只人不是。一开门,纷纷走出来的媳妇、娃娃可多。治国就在脑子里转磨磨儿,“是二婶儿家的?不能够啊?当初铁蛋多丑?又穷,这女子水灵,一准是来串门的。”
想着,走着,低头没注意脚前,不提防迎面拐过来一辆摩托,吱嘎一声,险些撞在一处,迎面就叫嚷开了:“诶?是治国不是?是治国不是?”“啊!”治国抬头,嗫诺道:“是啊,才从火车上下来”,一面陪起笑脸,一面在脑子里快速翻腾,始终也没能跟眼前这花里胡哨,一脑袋黄毛儿的眼目对上号,“嘿呀,咱是多少年不见了?回头找你喝酒,这忙,先走了啊!”不等回话,一溜儿烟开走了。
治国狐疑,为避免再有这样的尴尬,明显脚步加快,三两步拐进了家里的小院儿。正好有人,他爹那儿劈木头柈子,冷不丁回头,见是治国,“哎呦,我儿子回来了,快,快,东西给我,咋样?这一宿车熬得累吧,有座儿没?”“嗯呢,有座儿”,治国递过来行李,连忙把背上的背包摘下来,不等进屋,就拉开个小缝儿,“爹,你看这个,是给你买的茶叶和我妈的果匣子,北京人爱吃”,老栓高兴,从本就浑浊的眼珠儿里,一下透出几许光来,“是啊?好东西,那啥,别这儿站着,快屋里去,我手脏,一会儿跟你妈说,诶?诶?孩儿他妈,老婆子,你搁屋里头儿磨蹭啥呢?看谁回来了?”一面搓手,跺脚上的雪和木头渣子,一面掀厚重的棉门帘子,帮治国提喽行李进屋。
治国妈在炕上躺着,这两天感冒,“哎呀,我儿子回来了”,一下病也觉好多了,吸喽两声鼻子,急忙骨碌身儿趿拉双鞋下地。治国听出来,“妈,你感冒了?吃药没?”“嗯呢,吃了,吃了,不当事儿”,一面接行李。治国爹还不满意,兴奋起来,“老婆子,儿子还给你买匣子了呢,可好,说是老北京的物件儿,快整两个尝尝,一准儿病好”,“嗯呢”,治国分开包装,捡两块牛舌头饼,“妈,你吃这个,这个软乎,不沾牙”,“诶,诶!”治国妈笑着咬上两口,“儿子,这一宿在车上遭罪没?那人得老多了吧?捞着座儿没?”“捞着了,还是卧铺呢”,“卧铺好,卧铺好”,三口儿人说着,笑着。
一拉门,从院里的寒风中又裹进来几个,“奶奶”,治国回头,见是大哥家的,“嚯,这小的都能跑了啊?”“可不是咋地?治国你啥前儿回的”,说话的是嫂子,在后面打扫鞋上的雪,抖楞围巾,看仨孩子没动,一男两女,眼不错珠儿地盯着炕上打开的果匣子。“啊,来,都吃,都吃,也不是啥好吃食”,治国就给仨孩子分,不等动弹,三个里最小的就上了手,一手攥俩儿,一手攥仨儿,兜里还揣上几个。那俩大的等治国给拿,一下子高兴起来,脆生生喊了声二叔,转身都往里屋里钻。
“回来,这他妈小瘪犊子,也不说跟你二叔唠扯唠扯,跟个死爹一样儿”,大嫂笑骂孩子,一面跟治国近乎。跟着,门再一开,又进来一个,大个儿,黑脸儿,生得敦敦实实,“谁啊?这一大清早儿就咒埋我,嘿呦,我兄弟回来了,哎,那个啥,那个啥,啥——?”“啥?话都说不利索”,嫂子鄙夷地瞪他,“不是——,嘿嘿,爹啊,我别进屋,就我手去打一斤高粱酒去,晚上咱得喝会子,治国也喝点儿啊”,“嗯呢!哥你有钱没?”“有,有,嘿嘿,你嫂子昨儿给我的,嘿嘿”,说话要走,被老栓叫住,“大奎,你等下”,“怎么地,爹?”“一斤哪够,你再多整一斤,咱仨儿呢”,老栓也兴奋起来,“嗯呢,嗯呢,爹你也喝点儿。”
治国妈皱眉,干嘎巴几下嘴,想想还是把到嘴边儿的话给咽了回去,治国爹傻笑起来,“老婆子,没事儿,看身子骨儿硬呢,这是高兴酒,喝点儿,没事儿啊”,“是啊,妈,大夫不是说我爹这病不打紧吗?你看,你都苛唠他一年了,没事儿,没事儿”,嫂子也劝,大奎就暗里拽她,小声儿道:“当家的,当家的”,“啥?你有话就说,有屁——”,一眼瞥见治国憋笑,那个放字终究还是没出口,噗呲一乐,看大奎儿比个手势,小声嘀咕,“再给我点儿”,嫂子呸他,从兜里掏出几张毛票儿,“德性,喏,出去多买点儿,有猪头肉、嚼果儿啥的,给俺娘们儿也买些,别光你们老爷们吃喝,净亏嘴我们”,“诶,诶!”大奎高兴,一路小跑儿颠儿着就出去了。
晚傍晌儿,家里热闹起来,菜啥都弄的不老少,有炖的大鹅,还有大棒骨熬酸菜,新灌下血肠,外加几大把粗拉儿的粉条儿。治国念叨,要吃他妈常里酱下的黄瓜。惹得治国妈嘟囔,骂他道:“唉,这多好的饭食,敢情也答对不了个穷肚子,放肉不吃,吃那破玩意儿干啥?”一面拿碗去外屋地酱缸里给治国捞,骂归骂,再切了一碗皮冻,扒两棵大葱,慈祥而又怜爱地看着治国,“给,走多远也爱吃这儿玩意”,心里感慨,“儿子又瘦了点儿,头上也有白头发了”,不多时分,嫂子进屋,零零碎碎,又端进来两盘杂拌跟小卖店买的两斤猪头肉。完后,治国跟大奎、老栓他们就坐在地桌,炕上是治国妈、嫂子领着仨侄子侄女,都不喝酒。临饭前,老栓又叫大奎把跨院儿住的他老姨、老姨夫一家也叫来。
席开,老栓提酒,“唔,这说起来,俺家治国是村子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转眼在北京也十年了,算混得不错,这回回来又是买茶叶,又是买果匣子,还给俺老两口买的新棉袄棉鞋,连几个崽子的文具盒啥的也没忘,嗯呢,就挺好,知足,来,他姨夫,咱走一个”,他老姨夫那儿眯缝眼儿,晃动手里的酒杯,似乎嫌酒浑一般,不紧不慢地跟了一句,“是啊,治国出息,那肯定是有本事的,不像咱们,整天价土里刨食,还能咋?你没看村头儿吴老二那家,人小子在上海,听说也折腾不善,过年新领回家的媳妇,说是还大学生呢?”
“老姨夫,你说谁啊?就铁蛋子?嘁,我看不行”,大奎一仰脖儿把酒下去,“就他,整天流里流气,染个黄毛儿,搁村里骑个破摩托,晃里晃荡那样儿,再说了,她那叫啥大学生,俺兄弟可是正经大学,那毕业证,好家伙,毕业都发好几个哩,上头卡着钢印,他媳妇能行?我私下都问了,说是啥大专,差远嘞!”治国笑,“哥,是学位证和毕业证,不一样”,“那是,那是,我二哥学习多好”,炕上他老姨家小妹儿接话儿,“我二哥是啥学历,那学问大了去了,是不二哥?”他老姨也说,“可不是咋地?我大外甥是研究导弹的,她研究啥?还说啥服装设计?三姐,你说是不是咱东口早先马裁缝干的那活儿,还值当上一回学?”
治国妈接不上,跟着附和,“俺也是知不道的,兴许是不一样吧?”治国解释,“老姨,我不造导弹,是跟着设计图纸啥的,学的叫航天航空专业”,“嗯呢,那更厉害了,好家伙,都往天上整了,还能了得?”夹了口菜,他老姨不停,“治国,你有对象没儿?这咋过年不领回家来啊?嗯呢,差不了,指定老带劲了”,“啊,没,没——,还没处呢?”治国挠头。他老姨瞪大眼睛,满眼满脸的不相信,“啥?你都多大了,眼瞅三十了,这咋还不处呢?你妈可等着给你看孙子呢?”说着,拿胳膊肘杵咕治国妈,“三姐,你可得好好说说,这孩子老实,整天光知道学习,看书都看傻了”,“嗯呢,不急——,不急吧”,“咋不急呢?咱五里堡子跟治国这般儿上般儿下的可都结婚了,孩子都满地跑了。”
“嗯呢,嗯呢”,治国脸开始发烫,不敢接他老姨话茬儿,急忙提一口酒,“姨夫,大哥,我常年在外,在家里亏缺,我爹我妈身体也不算太好,还亏得你们俩帮衬,这杯酒我敬你们”,大奎是红脸汉子,这会儿上头,高嗓门叫起来,“这叫啥话,那不是我爹啊,孝敬不是应该的吗?”嫂子在炕上瞪他,大奎不敢再吱声了,“嗯呢,治国,你也别觉着亏得慌,这话我得一碗水端平了说,虽然你不在身边,论着可也不亏,别看你哥忙叨,这家里外头的,俺家三个崽子,哪个不是我爹我妈看大的?”
“是这话,是这话,他嫂子说的在理”,他老姨夫脸色绯红,不觉带出点儿笑来,手里酒没动,转眼珠儿问治国,“治国呀,你现在在北京是干啥工作,啥公司?咋样?一个月能勾上一万不?”“啊,是一家私企,里外算下来,能——,能勾上”,治国含糊,夹了口身前的猪头肉吃。“嘿嘿,能耐,真是能耐,这要是搁我跟你姨身上,累死也挣不来一个月两千啊”,“哪有,哪有”,治国伸手去夹一筷子粉条,粉条长,不断,治国就站起来拿碗接着。
他老姨夫依旧眯缝儿着眼,看治国道:“治国啊,你也知道,咱庄户人家穷,我跟你老姨都没啥能耐。这不姑娘大了,早早就寻下人家,俺家你妹,年前说下了,寻给了东头老张家,定日子是在年后”,“哎呀,是吗?这可是好事儿”,治国还在夹那筷子粉条,不想就跟下头一个大骨头缠着,拆拨不开。“你看,治国——”,他老姨夫拉个长音儿,站起来帮忙拆拨,“你在北京这些年,多少能攒下几个吧,既然你还没处对象,能不能先紧着我跟你姨,给掂对点儿”,治国筷子一滑,才那粉条又掉了下去。他老姨夫手快,从下往菜碗里一抄,“得嘞,连骨头带粉条给你都造了吧”,完了落座,看治国回话儿。
治国吸溜儿粉条,多时没敢抬头,低声问道:“姨夫,咱家还差多少?”“多了不用,你就拿五万吧,啊哈哈哈,也不算多,等我和你姨有了就还你”,“是啊,就用几个月”,老姨在炕上也说。治国为难,想拒绝不好说辞,想给手头儿还真没那么多的,思想了半天儿,屋里尴尬起来。
“啊,那啥儿,治国你也别为难,我听说在北京、上海都花的挺大,那开销敢情了,一个月也难剩下仨瓜儿俩枣儿的,来,来,喝酒喝酒”,他姨夫开始阴阳怪气,一口酒闷了。这骨节儿,屋门洞开,呼啦一股子冷风进来,把好不容易拢的这点儿热乎气儿都给吹散了。
治国抬头,见是回来时碰上的黄毛,没等开口,黄毛那儿就炸开了,“治国啊,你这不对啊,自个儿咋就造上了?也不说叫我”,大奎气不打一处来,“诶我说铁蛋子,这大过年的串门,你也不看看时候,这时候不吃饭还咋地?”“嘿嘿,大奎哥,不是我白天在村口撞见治国了吗?寻思找他吃个饭,唠扯唠扯,他是文化人,又是大学生,跟俺媳妇准能说上话,诶,嗐,人呢?”一回头,铁蛋看他媳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要进不进的样儿,急忙给治国介绍,“这是治国,我打小玩到大的”,“你好”,治国讪讪打个招呼,略略缓解一下刚才的窘境。铁蛋媳妇笑笑,光点头儿没说话。
那铁蛋子自来熟,自己个儿抄凳子过来,推他媳妇,“你炕上,我跟治国他们在地下喝点儿”,这拿碗,倒酒,满上一杯,往跟前儿他老姨夫面前递,“怎么地了,老姨夫?才进屋就听你吵吵啥贵啥贱的”,“哈,那啥,我跟你老姨是寻思年后让咱家你小妹儿出门子,这不手里差点儿钱,想跟治国掂对掂对吗?”铁蛋一仰脖,掫了杯中酒, “嗐,你可拉倒吧,这借钱的事儿你能找治国?差多少钱,我给拿”,“嗯啊!那敢情的”,他老姨夫起身,急忙又给铁蛋满上一杯,“可不是,你别看他们大学生,挣得也是辛苦钱,北京、上海一样,消费老大,别的不说,就我包的工程里面,用的全是大学生,——”,铁蛋子话说起来没个把门儿的,见大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不防被大奎扒拉,“喝酒”,也不提杯,自己干了。铁蛋悻悻,跟着也干了,不想炕上铁蛋他媳妇就乐得前仰后合,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乐。
治国他老姨拉着她,努力在脸上堆些笑,不亲假亲,不近假近,“这孩子,性格还真是开朗,来,你盘腿儿上炕,往炕里热乎”,挤咕挤咕眼睛,治国他小妹儿就热情地递过来碗筷,“铁蛋嫂子,你吃个大腿儿啊,这鹅老肥实了,都是我三姨一把苞米,一把谷子喂的,我夏景儿天来,这畜生还拧我来着,哈哈哈,多吃,多吃”,说完,自己也狠狠地咬上两口。
屋里重热闹起来,老栓和治国没话儿,都是他老姨、老姨夫一家在围着铁蛋唠嗑儿,听他讲在上海包工程的事儿,怎么走的门子,怎么耍的手段,怎么克扣的民工工资,说到兴处,还高声起来,“别看我从前不咋样,这书也没念过几天,但还是有个大学生媳妇儿,嘿嘿,嘿嘿!”嗓门愈发大起来,直粗脖子红脸。
这时分,原本宁静的小院儿里,看家狗狂吠起来,呜呜汪汪地叫着。所有人纳闷,就大奎撇嘴,“甭问,肯定是那个不学好的来了,呸,连他妈狗都瞧不上的玩意儿”,嫂子白他,“待着你的,瞎咧咧什么?让你家三丫儿听着”,“我管她呢?自来她俩结婚我就不同意”,两人呛呛。
一会儿,屋门推开,一前一后,拧着就撞进来两个。老栓一看,不是自己家里的老姑娘,三丫和他当家的是谁?后尾儿还跟倆小的,这咱披散着头发,薅他老公脖领子,没等进门就嚎开了,“爹啊,妈啊,我活不了了,这就去死啊”,再看俩孩子,早吓得不轻,这会儿大鼻涕过河,涕喽涕喽,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俩。治国疼外甥,忙过去拉把,“三丫儿,你干啥?赶紧撒手,这大过年的”,“二哥,我不活了”,三丫见是治国,一屁股坐在地上,“你问他啊,这他妈熊包怂蛋,个挨操的货,我前脚儿说出去一会儿,后脚他就给我领家来一个,还是他妈前屋孙寡妇,谁知道两个勾搭多久了啊?哥啊,我不过了,我要离婚,离婚”,“行啦,别嚎了,乌鸦落在猪身上,就瞧见别人黑——不看自己黑。你好,整天价吃了睡,睡了吃,跟养猪一样,结婚这老些年,你拾掇过家?看过孩子?不都是咱爸咱妈哄的,你哪像个当妈的样儿?”
大奎抢白她,三丫就更得理了,一下泼开,跳起来,“喝,喝,我叫你们喝”,一把把桌子掀了,气得大奎抄笤帚疙瘩要揍她,嫂子横在中间,“大奎,你干啥,还嫌不够乱吗?”转头才要安慰,不想让三丫扒个趔趄,“得了,你也甭装好人,大嫂,说起来,咱妈对你是功劳最大,不听咱村里说土地要征用,开发商修度假村,你能从娘家搬来?那户口是谁迁的?咱爹咱妈不都是看你家大的小的累的?”啪,大奎给三丫儿一个嘴巴,“我让你胡说”,他两个越闹越凶,治国妈着急,“行啦,都别吵吵了,这家里老亲少友的都在,不嫌磕碜呐?我还能动,给谁看孩子不是看啊?”就谁也拦不住。
三丫儿不服劲儿,伸手过来挠大奎,一下两下没够着,回身要划拉家把什儿,一眼瞧见铁蛋他媳妇溜边儿,三丫儿攋住,“嘿嘿,他妈的,瞧瞧,瞧瞧,这又是谁啊,你个卖骚养汉的骚狐狸,这不在城里做活儿,咋?卖骚到俺堡子里来了?”“三丫儿,你疯了”,铁蛋上来,“这是俺媳妇儿”,“媳妇儿,哈哈,好,真他妈啥人找啥人,瞎虾蟆能碰上癞癞蛄,去年我抓着,在派出所领俺家那玩蛋儿玩意儿,不就是她么?”打量打量铁蛋儿,“行啊,这在上海干收破烂的干大发了,人都开始收了?还是大城市好,回头我也去,省的家里外面,哪哪都不安生。”
吵着,闹着,不提防治国妈嗷唠一声,众人看时,见老栓手握着酒杯,不知啥前已不省人事。治国、大奎慌张,嫂子明白,“大奎,别傻愣着,赶紧拦车,估计咱爹是脑血栓犯了”,“诶,诶”,大奎转身要走,铁蛋拦着,“大奎哥,嫂子,我有车,这就去开”,回头找他媳妇,就和治国他老姨、老姨夫一家,都没见了踪影。铁蛋跺脚,转身跟大奎出去了。屋里忙活,治国找钱,嫂子拿被,跟他妹夫、三丫儿搭手,趔趔歪歪把老栓弄出来,抬上车,齐都往县医院里奔。却谁也没顾上屋里,见治国妈,顺炕沿儿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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