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云，已获得作者授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我上次回家还是在三年前。作为一名大城市中的漂泊者，进了这座城市就如进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宫，不但看不清出路，有时还会忘记来路。在这里，我每天都忙碌着，如同一滴水，在大海中被推动着向前涌动，被包裹着不断地翻滚，被撕扯着向深渊旋转。
我感到有些累了，伴随着火车轻微而有节奏的摇摆，闭上了眼睛。一闭上眼睛，我就仿佛看见了故乡的山山水水。是的，那是笼罩在云雾之中的山水。走在路上，扑面而来的水雾，纷纷攘攘如千万颗细微难辨的雨珠，模糊了眼睛，湿润了头发。听那阵阵的雨声，时大时小，时徐时急，那是被山风吹拂的竹林发出的林涛。还有那蜿蜒而下的山涧，一路在岩石间碰撞着，发出隐隐的雷声。是的，那里就是云的故乡，水的起源，正如我家乡的名字--时雨坞。顺着盘山公路走，进入一条不知名的岔路，路尽头的山坳下，就是时雨坞的所在。不用走到青石垒起的台基下，刚刚看见林后露出了泥黄色的夯土墙，就能听到一阵呤呤、叮呤呤呤，由远而近传来，那是小玉来迎接我了。
小玉，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吧，你一定还记得我，你当然不可能忘记我。你还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吗？那时候你还只是颤动着的一团粉红色，你的妈妈死的时候你才吃了一个星期的奶，那时候你什么也吃不下去。父亲对我说：“埋了吧，早点托生。”是我，拿出了每天补充营养的一个鸡蛋，取出了蛋黄，每天和着泡得软软的饭粒，一点一点地塞进了你的嘴里。那时候你还没有长牙，闭着眼吮吸着我的手指，我感觉到你的吮吸是那么有力。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喜欢这个世界不会轻易离开，我也明白了我对于你的责任。后来你长大了，长成了一只漂亮的狗，堆雪般的洁白绒毛，翘起的睫毛下长着一对点漆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若有所思。我给你起名叫小玉，赞你如洁白无瑕的玉一样美，又同谐音小雨，愿你同山坳里的小雨一般常随我左右。有了自己的狗之后，我得意极了，整天带着你，后山的竹林，屋前的小涧，都是我们的游乐场。你会为我衔来溪水中的小蟹，也会紧盯着我扬起手中的鞋子，如箭一般追逐我甩手丢出的那道弧线，在空中一跃而起，干脆利落地咬住目标。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
听父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历了一场几乎要送掉性命的高烧，高烧退后我的听力受到了不可恢复的损伤，所以每次我跑得稍远一些，都听不见父亲喊我回家的声音。父亲很担心总有一天会找不到我，于是就找出一个小小的牛铃，挂在小玉的脖子上。小玉不愿意受到这样的束缚，用爪子撕扯系铃的绳子，想要恢复它小小的自由。父亲蹲下身，摇了摇牛铃，又指了指我，小玉似乎明白了什么，安静了下来。从此以后，在时雨坞只要听到叮呤叮呤的铃声，那一准是我和小玉来了，只要听到铃声就能找到小玉，找到了小玉，也就找到了我。村里有几个大孩子见到了这样的情景，觉得有趣，就喊着：“嘿，大雷和他的牛犊子又来啦。”我不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还满心以为他们是在羡慕我有条好狗。他们走近了打量着我说：“这牛铃倒很不错，不过应该挂在大雷身上才更合适啊，哈哈哈……”我这才从他们的神态中看出了恶意，也看到了他们哈哈大笑而张大的嘴巴。我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可是作为一个听力重度障碍的人，我说出的语调奇怪，声音又太响，他们笑嘻嘻地听着，像是在欣赏什么节目。这时候，小玉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向他们步步紧逼过去。这几个平日自封英雄好汉的家伙再也笑不出来了，慌乱地往后退缩。小玉弓起身子作势欲扑，他们早就落荒而逃了。对付这样的胆小鬼，小玉也不客气，在他们屁股后面吠叫着、追逐着。过了一会，它摇着尾巴回来了，口中还衔着一只鞋，不过这次不是我的鞋，我把这只臭鞋丢进了溪水里。从此，他们再也不敢嘲笑我了。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后，只说了句：“这是条好狗。”
我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可是一阵手机铃声又把我拉回了现实，电话是父亲打来的。放下电话，我眼前又浮现出父亲苍老的脸，这些年来他的老毛病是不是还经常发作？我寄给他的药吃了没有？这些年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中，父亲每次都说：“我很好，有小玉陪着，放心吧。”这样的话我听着却怪不是滋味。三年前我回家过年的时候，父亲说他给我相好了一门亲事，是邻村的好姑娘，让我早点成家，好继承这里的家业。我当时就生气了，谁让他自作主张给我结亲的，这里又有什么家业可以继承！守着这两亩地吗？我要走出这座山，我要留在城市里，再也不回来了。我和他闹得不欢而散，我至今还记得父亲说的话，他说：“你，你还不如小玉！”
城市里有我想要的一切，在这里，我能看到我想要的梦想，我渴望走上事业的巅峰，获得每个人的尊重。在家乡，我看着父亲，就能知道我的后半生将怎样度过。我是如此害怕回去，我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立足，我为此努力工作着，我确实取得了一些成绩。可是，这里的每一个人只关心我现在能干些什么，即不关心我的过去，也不在乎我的将来。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名字在这里只是印在工牌上的几个字符，就和我用的那台电脑的编号没有什么区别。我在大学的专业是旅游管理，可是毕业后没有一家酒店愿意要一个没有工作经验的人，我只能在一家私人开的旅行社找到了一份客户服务的差事，每天堆着笑脸，不厌其烦地应对着各式各样的人。虽然我用上了助听器，可是说话太大声的毛病一时还很难改掉。有时候经理会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里，说：“这样可不行啊，你会吓到客户的。”经理说这话的时候往往正对着橱门的玻璃整理他的漂亮领带，整理完领带，他才会看看我，说：“算了，出去干活吧。说话这么响是农村的习惯吧，真搞不懂你们。”我一句话也不敢申辩，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每当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我总是想，可惜小玉不能来帮我出头。
三年没见了，小玉，你还好吗？三年前要回城的时候，我还生着父亲的闷气，是你一路把我送到了车站。离别在即，你努力昂着头，摇着尾巴逗我开心。看着你那日渐稀疏的毛，颜色也由耀眼的雪白变成黯淡的灰白，我蹲下身，想要替你解掉那个日益显得沉重的牛铃。你竟然跳开了，固执地摇晃着脑袋，牛铃发出了一串叮呤叮呤的铃声。你是想保留小时候的记忆吧，我也想啊，可是我有我的人生道路，我要走出这座山，再也不回来。抱歉了，小玉。
父亲在刚才的电话里说，我托付他的事都问过了，补贴可以申请下来。我托付他问的是开办农村旅游服务业的财政补贴，我只是托他问问，对于这事我还没有拿定主意。有人干得不错，也有人经营不善赔了本，我觉得这事远没有打工来得稳妥。挂上电话前，父亲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到家，我以为他是太想我了。
下了火车，又经过了半天的旅程，当我从汽车站下车，一步一步走向那青石台基之上，翠竹掩映之后的泥黄色夯土墙的时候，却再也没有听到铃声。小玉闭着眼，躺在铺着干草的狗窝里，一动不动。父亲说它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从昨晚起就没有睁眼。我轻轻抚摸着它，它还有体温，可是却不睁眼。父亲叹了口气，说：“你能回来就好。多住几天。”我放下行李，看见了桌上的牛铃，牛铃已经被父亲从小玉的脖子上解下了。我摸着已经变成黑色的牛铃，想起小玉以前的样子，忍不住轻轻地摇晃。呤呤、叮呤呤呤……小玉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看着我，有一瞬间，它浑浊的眼睛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清澈了。可是这微弱的光慢慢地黯淡了下去，熄灭了。到了晚上，小玉的身体渐渐冷了，我知道，它已经安静地走了，和来时一样得安静。
第二天，我们把小玉埋在后山母亲的墓旁。父亲说：“大雷，有雷就有雨，有你在，小玉不会离得太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下山去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我需要安静一会。我坐在新起的小小土堆旁，土堆前插着的竹枝上还挂着那个牛铃。竹林仍然发出疾雨般的林涛声，山下的溪涧依旧传来隐隐的雷声，一切都没有变，可是小玉却已经不在了。我看着听着、感受着周围的一切，那盛开在空气中的花，化为泥溶化在土里的，那些仍在为生活奋斗的人们，曾经生活在这里而如今已经沉睡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向我涌来。我泪流满面，说不了话，可是我和他们交流了千言万语。在那个时刻，我全都明白了，我属于这里，离不开这里，我要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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