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诗中的一句，说的是今天的人见不到古代的月亮了，然而，今天的月亮却曾照过古人。时间在走，人在江湖，不变的是天地星辰。

想起这句诗，是在拿着手机浏览朋友圈，看到故乡青年才俊毛郎英先生发的一段感慨。

郎英是乐山已故文史专家毛西旁先生的公子，子承父业，喜欢收集研究历史上涉及川南乐山文化的一些人和故事，经年累月，颇有收获。郎英送过我几本自印的资料，加深了我对故乡历史的认识。也为乐山文史研究后继有人感到欣慰。

文史研究是一个十年寒窗坐冷板凳的事，付出相当的辛苦。一些成果，也许就是一句话，则需要研究者耗多年的研究，遍访天下古籍才可能收获。所以，尊重每一个文史研究者，尊重他们的研究成果，是每一个文化人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

这是文化人的常识。

可惜，许多年文化上的动乱，师道尊严的破坏，让一些南郭处士混入了文化人的队伍，他们名利薰天，把别人的研究成果填上自己的名字，招搖过市，让所有寒窗苦读的文化研究者寒心。其实，在尊师重道方面，我们是有光辉历程的。历史学家钱穆先生有一本自传性质的回忆录，《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这本书是2018年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文章不长仅二十一万字，容量超大。我是一看三叹，往往一段内容便会掩卷长叹一口气。我们先来看看著名的文化大家们是如何对待自己收藏的珍本、善本古籍。

钱穆在文章中写道，他在北京大学教书期间，收入大部分都用来买书，以致北京琉璃厂各书店的老板都认识钱穆，一有孤本珍本都会派人送家来。有一年，钱穆在故乡无锡城中的一城门洞见一小书摊，花了几毛钱买了一本朱石曾《竹书纪年存真》。

＂竹书纪年＂，这可是中国历史上一本很神奇的书。过去我们读上古代史，大多相信司马迁的《史记》，老司马说，很远很远的过去，是夏商周时期，由儒家思想统领全局，一朝一代的皇帝传承，那是温良恭俭的＂禅让＂，一片祥和。这个说法到了西晋时期，被一个盗墓者终结了。这个盗墓人叫不准，他发现了战国时期魏襄王的墓，使劲费力挖开，除了一大堆写了文字的竹片，什么宝贝也没见着。

晋代是一个热爱文化的朝代，大书法家王義之，大音乐家稽康就是那个年代的人。文化人把盗墓者发现的竹片分门别类，发现上面写的是夏、商、西周和春秋战国的历史。哇塞，说了好多吓死宝宝的历史，就说几个上古皇帝尧、舜、禹，他们的继位都充满了刀光剑影，不问青红皂白杀人如麻，这个发现不得了，中国历史文化从此需要多角度去思考，《史记》不可全信。

钱穆花几毛钱买的《竹书纪年存真》，是作者朱石曾发现王静庵校正过的书，仍然有许多失误。王静庵是谁呢？就是那个在1927年6月跳昆明湖自沉的一代宗师王国维，他曾在清华大学教书，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李济称为＂五星聚奎＂，在文字学、历史学、考古学方面作出过重要贡献。

钱穆读了朱石曾的研究，觉得有道理，写了一篇介绍，编入自己的《先秦诸子系年》一书。这本挑战权威的小书引起了北京大学历史学家傅斯年先生的注意，他虽然对中学毕业的钱穆抱有陈见，但不妨碍他们对历史真相的追逐。他跑来钱家借了此书，并让手下到处寻找朱石曾的书，结果没找到，便让中央研究院用晒工程图纸的方法，把朱书晒蓝收藏库中。

还有一个借书的故事也有意思。钱穆听说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胡适收藏的有潘用微的《求仁录》，是一孤本。《求仁录》是明代浙江慈溪人潘平格，字用微写的，内容包括对程朱理学、老庄哲学、佛学的研究，皆持否定态度，仅推崇备至孔孟思想。钱穆想读的慌，跑去向胡适借阅。胡适二话不说，带钱穆进别室，打开一个保险柜，郑重其事的把书交给钱穆，又怕钱穆粗心把书弄坏了，说，你就在我屋里看吧。钱穆认为不方便，坚持要把书带回家细看。胡适只好眼巴巴的看着钱穆把书带回家。是夜，钱穆请人熬更守夜的抄书。

无论多么重要的书，如果没有人读，不就是一张白纸么！

藏书的目的是让人更上层楼。抗战期间钱穆在成都教书，受邀去了乐山的武汉大学、遵义的浙江大学讲学。迁居重庆的中央大学也来信邀请钱穆去主持历史研究所，同时寄来的还有中央大学毕业生编的刋物。其中有一个叫黄少荃的同学，对钱穆的文章《先秦诸子系年》提出了一些意见建议，钱穆很感兴趣，回信给中央大学，说自己的身体不适合山城气候，如果黄少荃同学愿意，自己愿做其导师。

黄少荃是位女士，四川江安人，1949后在四川大学历史系教书，对战国时期的历史研究很深。再往后，钱穆在香港大学出版的《先秦诸子系年》书中，把黄少荃提出的多条意见加进去了，并加以特别说明。

这是大师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