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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因为要交卷,不得不找出一个“理想”的时候,正是卞之琳先生把《亨利第三》《军旗手的爱与死》翻过来的时候,手边正好有一本,抓着就是,我们像憋了一点气,在课堂上大叫:“一个理想的短篇小说应当是像《亨利第三》与《军旗手的爱与死》那样的!”
现在我的意思仍然如此,我愿意维持原来的那点感情,不过觉得需要加以补充。
我们看过的若干短篇小说,有些只是一个长篇小说的大纲,一个作者因为时间不够,事情忙,或者懒,有一堆材料,他大概组织分布了一下,有时甚至连组织分布都不干,马马虎虎的即照单抄出来交了货,我们只看到有几个人,在那里,做了什么事,说话了,动作了,走了,去了,死了。有时作者觉得这太不像小说(就是这个倒霉的觉得害了他),小说不能单是一串流水账,于是怎么样呢?描写了把那个人从头到脚的像裁缝师傅记出手下摆那么记一记,清楚是清楚了,可是我们本来心里可能有的浑然印象反教他挤掉了。我们只落得一堆零碎料子,“多高的额头,多大的鼻子,长腿或短腿;外八字还是内八字脚……”这些“部分”。彼此不粘不靠,不起作用,不相干。还有更不相干的,是那些连篇累牍的环境渲染。有时候我们看那段发生在秋天的黄昏的情节,并不是一定不能发生在春天的早晨。在进行演变上,落叶、溪水、夕阳、歌声、蟋蟀,当然风马牛不相及。这是七巧板那么拼出来的,是人为的、外加的、生造的、不融合的。他没分。他的文字不是他要说的那个东西本身。自然主义用在许多人手里成了一个最不自然的主义。这些人为主义反而牺牲了。有些,说得周详缜密,结构紧严,力量不懈,交待干净,不浪费笔墨也不偷工减料,文字时间与故事时间合了拍,把读者引上了路,觉得舒服得很;可是也只好算长篇小说之一章,很好的一章而已。更多的小说,比较鲜明生动,我以为把它收入中篇小说,较为佳适。再有一种则是“标准的”短篇小说。标准的短篇小说不是理想的短篇小说,也不能令我们满意。
我们的谈话行将进入一个比较枯燥困难的阶段,我们怕不能摆脱习惯的演讲方式。我们尽量想避开让我们踏脚,也放我们疲惫的抽象名词,但事实上不易办到。先歇一歇力,在一块不大平滑的石头上坐一坐,给短篇小说来讲一个定义:不用麻烦拣选,反正我们掉一掉身子马上就来。中学教科书上写着,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腕,只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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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且暂时义务地为这两句话作一注释。或者六经注我,靠它的帮忙说话。
我们不得已而用比喻,扣槃扪烛,求其大概。吴尔芙夫人以在火车中与白朗宁太太同了一段路的几位先生的不同感情冲动譬像几种不同的写小说法,我们现在单摘取同车一事来说明小说与其人物的关系。设想一位作者,我们称他为X先生,在某处与白朗宁太太一齐上了车,火车是小说,车门一关,汽笛拉动,车开了,小说起了头。X先生有墨水两瓶,钢笔尖二盒,一箱子纸,四磅烟草,白朗宁太太开始现身说法,开始表演。我们设想火车轨道经行之地是白朗宁太太的生活,这一列车随处可停,可左可右,可进可退,给X先生以诸方便,他可以得到他所需要的白朗宁太太生活中任何场景节目。白朗宁太太生来有个责任,即被写在小说里,她不厌烦,不掩饰省略,妥妥实实回答X先生一切问话。好了,除去吃饭睡觉等不可不要的动作之外,白朗宁太太一生尽在此中,X先生也颇累了,他们点点头,下车,分别。小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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