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儿啊,怎么你一个人?你姐又跑哪里偷懒去了?啊?"母亲秀芳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在身后气愤地问道。
"姐......去竹林那边的娟儿家......借开水,马上就回来了。妈,你先去坡上,等我把这两筐猪草割满,就上来帮你。"燕放下镰刀起身说道,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眼帘上未来得及擦去的汗水,趁机溜进了眼睛,一阵酸疼。
母亲没再追问,转身往坡上走去,但嘴里依然碎念着。燕舒了口气,继续弯腰割猪草。这不是她第一次替姐姐萍撒谎了,母亲秀芳也知道。
萍是家中老大,却任性强势,爱玩爱闹。小时候吃东西,燕抢不过萍,只能少吃两口稀饭、白糖或者几颗偷来的花生米。现在她十九岁,便是被萍欺负着多干点活。萍心情极好或极差时,就会想着法儿地把活扔给燕,一个人躲在阴凉处休息,或借口接开水、上厕所,跑去别家串门聊天,很久才回到地里。
自从初中辍学后,燕就是这么隐忍着过来的,她不敢抱怨什么,因为萍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因为她们还有个年幼的弟弟,那是全家的希望,她们贫穷的家和可怜的父母承受不起两个叛逆的女儿。
"燕儿,妈上坡了吗?"萍戴着草帽从远处走来,脚步轻盈,宽大的红色裤腿在风中飞舞、躁动。
"嗯,刚上去一会儿。姐,你去干什么了?"
"去娟儿家看书去了,她昨天刚托人从隔壁镇上买来两本新书,好看得很嘞!"萍从裤兜里掏出一颗糖,剥去糖纸,塞入了燕的嘴里。
"什么书啊?"
"谈朋友的书呗!"
燕弯腰晃了晃背篓里的猪草,讪讪地说:"姐,少看点那些书,我同学说......看多了......不好。"
"你哪个同学说的?亏你比我多念几年书,现在都八六年了,恋爱自由知道不?"萍一把捞过燕手里的镰刀,埋下腰割起了猪草,"谈朋友的书怎么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天在看《窗外》。"
燕自知理亏,便没吭声。上周到同学君家里串门,无意中看了会儿琼瑶的《窗外》,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还把书借走,藏在衣服里偷偷带回了家。
"对了,你跟峰谈得怎么样了?队上好多同学都在传你俩好上了。"萍问道。
"什么好上了!没有的事。"燕低下头,露出少女的羞涩。
"不过你自己要做好思想准备。"萍起身,突然摆出一副姐姐的姿态说道,"峰的妈妈死得早,他爸天天在代销店赌钱闹事,家里还有一个10岁的妹妹,光靠他家在坝上的那块田怎么养活得了?反正,我们爸妈绝对不会让你跟他好的。"
"可是峰对我好!我可以跟他一起干活养家!"燕着急地说,脸被她突然的一股劲儿涨得通红。
峰是全世界对她最好的人,是峰跟在她身后,陪着她徒步七、八里路去看下乡电影,为她找来凳子,自己却默默站在身后;在看完电影的每一个雨夜,是峰远远从后面赶上来,将她背过一个个浑浊的水坑;她独自在河边洗衣服时,是峰带着一束野花从河对岸走过来,将花放在洗衣石板上,然后坐在不远处,用叶子吹着好听的曲子,直到燕洗完衣服。
峰虽然沉默寡言,但从来不吝啬对燕的温柔。这些,她都知道。峰还送了她一条粉色丝巾,丝巾的一角绣着一只俊俏的燕子,展开着双翅。她喜欢得不得了,珍惜地用衣服包了一层又一层,放在柜子最深处。
看着燕这个模样,萍笑了笑,继续弯腰割草:"要不你和峰去外面打工?等个几年,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回来,那个时候爸妈也没办法了,哈哈哈!"
"姐!"燕又羞又气地跺了下脚,想让萍停止取笑自己。
脸上的红晕还未消去,她眉头深锁,想象着爸妈反对的画面,萍"不靠谱"的建议却趁机在她脑里一闪而过。
二
"燕儿!燕儿!快回去,你家出事了!"娟气喘吁吁地从田埂上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看着娟的表情,燕有些不安。
"有两个男人去你家找你姐,两个人打起来了,你姐也被你爸妈打了,你快回去帮忙!"
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燕完全没听明白,但听到姐被爸妈打后,把锄头往旁边一扔,朝家里跑了过去。
一群看完热闹的邻居刚从院里走了出来,嘴里嘟囔着些不好听的话,燕厌恶地瞪着他们,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句。人群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男人,鼻青脸肿的,不时回头往家中望去。
燕走进院子,心跳得厉害,里屋传来母亲秀芳的啜泣声,带着哭腔说道:"丢人啊!我们老方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正屋的门被虚掩着,看来是为了不让外人看到笑话。燕轻轻推开门,萍正瘫坐在地上,脸上有一道清晰的巴掌印,眼泪一颗接一颗无声地落着,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在燕心里,萍从来都是开心地笑着的。
父亲庆山坐在高凳上,一只手扶着膝盖,气息因为愤怒而变得急促、粗重。燕开门后,方庆山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头看着地面,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母亲秀芳从里屋里走出来,眼睛通红,鼻尖还挂着一滴泪,看着地上的萍说道:"萍啊,你今年都二十二了,我跟你爸从来都没催过你,可你也不能给我们整这么一出啊!这下,你让我们怎么找人跟你说媒去,我们都被别人笑话死了!"说完,眼泪水又飙了出来。这个辛苦了大半辈子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母亲,"不被别人笑话"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尊严。
"妈!我说过了,我没有跟他们两个好,是他们缠着我的!"
"你是不是还要还嘴?把我跟你妈气死,你才甘心是不是!"父亲庆山激动地从椅子上起来,右手紧握成拳头,指节发白,随着剧烈的呼吸一起颤抖着。
燕蹲下,抱着萍的肩膀说道:"爸,妈,姐都说了她没有,你们怎么能都怪她呢?"
"行了,我不给你们丢脸,我走行了吧?"萍一把扯开燕的手臂,起身往门外跑去。
"姐!你走哪里去?你别把爸妈气出病了,这件事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忘了的。"燕跟上去,拦着萍劝道。
"不会的,燕儿。"萍看着燕的眼睛,无比决绝,"过段时间,妈就会找人给我说媒,让我随便嫁个男人。我知道的,我们没有自由,没有选择,因为大家都要那该死的面子!"说完,萍甩开燕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母亲秀芳号啕大哭。
燕立在原地,怅然若失——自由,她从未认真思考过的东西。
"所以,你选择了自由吗?那我呢......"她看着萍消失的方向低声说道。
三
萍真的没有再回来,听说她投奔了邻市的姨妈,听说后来她去了外地做生意。
直到两年后,萍大着肚子回来,通知她即将结婚的消息。身边站着的男人是邻镇人,在外地做生意时与萍相识。
父亲庆山和母亲秀芳没再阻拦,事到如今,再闹又有什么意义。这两年萍从没回过家,他们也权当没有这个女儿,当年闹的笑话也终于随着时间消散了些。
萍跟着男人回到了邻镇,做起了小生意。萍走后,母亲秀芳开始张罗起燕的婚事。
"燕儿啊,妈托媒人给你介绍了一个,说那小伙子长得端正,人老实,又吃得苦,你跟他见一面好不好?"
"妈,我还不想嫁人。"
"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我知道你对那个峰有意思,可是你嫁过去只有受苦啊!他要真想娶你,这两年也不会不来家里提亲!"母亲秀芳搂着燕的肩膀说道,"燕儿,你要给我们家争口气啊,你姐已经让我们被人看笑话了。"说完,几行清泪流了下来,落在燕的掌心,一阵滚烫。
"妈,今年家里收成不好,我出去打两年工,挣点钱回来好不好?"燕擦去母亲落在掌心的泪水,恍惚地说道。
"好。但是你答应妈,先跟那个人见一面好不好?"
"好......"泪水模糊了燕的视线,这一刻,她似乎明白姐姐说的自由了。
与媒人和那个男人见面不久后,燕就筹备起打工的事。母亲问她的意向,她没正面回答,只敷衍着说就算结婚也得先赚点钱。
燕独自一人去了Z市,先是做起了水果生意,做了半年回不了本,遂又就进了一家电子厂。住着厂里宿舍,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虽然辛苦,但收入有保障,她渐渐看到一丝生活的希望。
其实,在她到达Z市安顿好后,就给峰寄了封信。信里,她怀着美好的憧憬恳请峰出来跟她一起做生意,他们可以在外面安家过日子。可是她等了又等,始终没等来峰,也没等来回信。
一年半后,她却收到了父亲的急信,信里说家里出了大事,务必让燕赶紧回去。燕慌忙辞去工作,收拾了行李,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回到了家。
"爸,你怎么能骗我呢?"燕回到家中,看到家里一切安好。
"别说你爸,是我的主意。你和上次那个小伙子先处着,处得好明年就结婚吧。"
"妈!"
"你别惦着峰了,他带着他爸和妹去新疆了,你找不到他了。"
燕冲出家门,往峰的家跑去,泪水在风中离散。她站在门外,破旧的木屋没有上锁,门口已积攒起一堆残枝落叶。
门上,一只用刀片刻出的俊俏的燕子,正张开着翅膀......
四
二十一年后,女儿第一天上大学的日子,燕亲自送女儿去了学校。临走前,她将那条粉色丝巾放到女儿手里:"妈妈把丝巾送给你,就像妈妈还在你身边。"她最后一次抚摸着丝巾上的那只燕子。
"谢谢妈妈,可是你平时这么宝贝这条丝巾,真的要送给我吗?"
"嗯。"燕抚摸着女儿的脸,笑着说道,"带着它迎接你美好的大学生活吧,这条丝巾,也曾是妈妈的青春。"
送别女儿,燕独自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迎面走来一幅幅青春洋溢的面孔,让她不禁回想起了往事。
那年,被母亲以死相逼后匆匆了事的婚姻,以及往后二十多年平淡艰苦的生活,女儿是她唯一的安慰,老实的丈夫则成了亲人般的存在。
萍呢?生下孩子两年后便与丈夫离了婚,而后独自抚养着女儿长大。二十年间,萍在各种各样的男人身边周转,从未停止过恋爱。
一只鸟儿从燕的身边飞过,直冲上树梢,和阳光树影融为一体,燕抬头,看向树的最深处。
"萍,你真的获得自由了吗?我好像从未拥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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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创办:无_穷
专题主编:崾跌图
专题副主编:琐事乌托邦
专题编辑:若欢哟、宁清曜、失恋的陈拾、周拾贰、风无情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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