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大哥

01

九九年腊月十九日下午四点五十，我同给大姐打工的四个男孩一道上了广州至岳阳的火车。

那时候时兴南下，所以年前南归之人多如潮涌，根本买不到坐位票。火车上过道口不去看都知道，通常是挤满了人，连转个身都异常艰难，加上叫卖东西的铁皮车此来彼往，可能刚刚坐在包上安顿下来又得提起包起身让路，有时稍慢一点便会轧着脚，真是苦不堪言。

人说“吃一堑，长一智。”由于几次体会过那种苦，我们上车后便不再去那过道，而是在上下车的车门附近蹲了下来。我刚开始在靠车门处，后来移到了对面，上下车时可以不用再起身，庆幸自己觅得了一块“风水宝地”。

02

车至“花都”站，上来一位手提蛇皮袋的大哥，约摸四十几岁，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身体略显臃肿，有些老旧的毛衣上面套了一件有点新的廉价西服，呈灰色，不曾扣拢敞开着。

我坐在包上在最里面靠拐角的地方，他上车后径直朝我这边过来并把我往外挤，我给他挪了地。他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个鼓鼓的黑塑料袋垫在地上坐了下来，顺手把蛇皮袋放在右边，靠在上面睡了，还传来轻微的鼾声。

03

火车行至“衡阳”站，上来四个彪形大汉，年龄三十岁左右，身高均在一米八以上，几双眼贼溜溜地环视两头车厢内的人后又把脸转向我们——狭小空间里的十来个人，最后把眼睛定格在了我身旁正埋头苦睡的大哥。

他们盯着他看了一会窃窃私语一番后，其中一个绕上前把手伸进了大哥西服的右上內口袋里，不到一分钟便掏出来几张一百的钞票，手段之娴熟令人惊诧不已。看他手上露出一把长约三公分宽一公分的长方形刀片，我已心生畏惧，可能我稍一抖动，那把泛着寒光的刀片随时会从我脸上划过，看他那个头那身板更是能把我拎起甩出老远，我承认我很害怕，还不敢抖动。在他们离开之前不曾改变过坐姿，也是辛苦了一把。

04

那个不足两平米的空间里，除了我一个女孩外都是男同志，有年介五六十的大伯，有三、四十岁的大哥，还有四个和我一起的小伙子。

我曾听说过衡阳路段扒手多，个个身强力壮，但跑了很多趟，那天才真正遇到。他们得手后一般会向男同志一一敬烟，以谢合作。

男同志们目睹了他们的行为个个脸上毫无表情，也坦然地抽起他们递过来的烟，边吞云吐雾边乜斜着我身旁的大哥。只见他双臂互抱放在曲起的双膝上睡得很沉，很长时间不曾变动一下姿势。

隔了二十分钟左右，大汉们仍不放弃他，其中一个示意刚才掏出钱的那个再看看，他再次俯身下去摸蛇皮袋，感觉没有要的东西连忙边摆手示意边起身，我们十来双眼睛随着他的手看下去又收上来，不让脸上某个器官错动一下。

他们又一遍递烟，男同志们仍然接过来又开始抽，依然眯缝眼，依然乜斜着大哥，小小的空间里顷刻间烟雾氲氤，空气更加浑浊了。

05

忽然传来一阵火车漏气的声音，汉子们挪开靠着铁皮的歪头斜跨的身体，门一开便刷地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车门外。目送他们离去的身影，我如释重负的动了动身子，绷直良久的身子瞬间轻松了许多。

车内一片嘈杂，下去上来的脚步声不迭，说话声咳嗽声不绝于耳，可怜的大哥被吵醒了。

睡眼悻忪的他抹着嘴角残留的涎抬头望向门外，又望望大家，有意识的把左手伸进西服右上里的口袋，突然低头猛掏口袋，把里子都翻了出来。当他发现衣服被划开一条大口子，袋内空空如也时，顿时一脸煞白。

所有的人都在观察他醒后的反应。这时有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人都走了。”听罢此言，他陡地把脸转向我，我有点心虚地对他报以歉意的微笑。“哎哟！你怎么不叫我呢？”一脸不自然的他责怪起我来。

我有点被人冤枉的感觉。“关我什么事啊？这样的事我能叫你吗？那么大个子的几个人，我还怕挨揍呢。”

“我在你旁边坐下就是指望你了的，就放心睡了，沒想到你也靠不住。”他眼圈红了起来。

我满脸疑惑地望向他，“你这么相信我！？”

他不再理我，低头反复翻弄他的西服，心疼得连忙说“哎哟——哎哟……”

“我这打工好不容易挣五百块钱是回家过年的，被偷走了，花二十块买的新西服也被划烂了，我回家怎么搞哦。”他开始频繁转动身子，眼睛在地上放肆乱瞄，提起蛇皮袋又扔下，确定沒有钱后一屁股重重的压了下去，双手使劲在头上乱扯乱摸。

06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起来。“现在这个时候在车上不能睡觉，快过年了，小偷猖獗，他们就是知道打工的人回家口袋里肯定有钞票。”最年长的那个颇为经验老道地说。

“你睡觉睡的真沉，摸了一次又摸二次还是没醒，哈哈。”一位年轻人浅笑道。

“你要是早醒了发现还来得及，他们刚下去。”一位年轻人朝车门呶了呶嘴幸灾乐祸道。

“发现了他也不敢动，人家四个人，那么大个子。”

“只有认倒霉了呗，在外面不多加警惕行吗？”

“……”

他本身带着祈求的目光望向众人的，听得一片议论声沮丧地把头垂了不去，深埋在两肘之间。

07

车门又一次开了，他艰难地爬起来，整了整西服，提起蛇皮袋躬着身下去了，腿像灌了铅似的，看着特沉，每挪一步都很卖力，慢慢地，挪出了我的视野，淹没在黑压压的人流里。

看着他伤心地离去，我忽然开始心疼他，我想他一定很生我的气。肯定没勇气回家敲开那扇熟悉的门，不敢面对妻子和孩子们满含热望的眼神以及弄清真相后妻子无情的数落，特别希望那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免他弹下男儿泪。

08

近二十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那个场景，假如在今天，我仍然不敢保证我会推醒他，虽然旁边站满了人，但谁会知道我是得到支持的一方还是会孤立无援呢，要是沒帮上忙却落得一顿乱捶，我之怆然何处诉？所以原谅我的怯懦，原谅我手无缚鸡之力，原谅我像大多数人一样的冷漠。

大哥，你不该相信我，而应该捂紧口袋，并及时醒来，夜晚很凉很凉……

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3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