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村里长大的人都知道,村后那座山顶有座年久失修的庙,里面住着一个奇怪的老和尚。扳着手指数一数,这庙已经有二三十年没有香火了,只有每天凌晨按时传来的晨钟敲响的声音,不至于让村里人忘了老和尚的存在。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那里,也没人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生活的。尽管小孩子们被父母反复告诫不要靠近那儿,这天,偷偷从私塾里出来四处溜达的铁柱,还是没忍住好奇心爬上了山。庙的木门紧闭着,铁柱凭借着多年摸爬滚打的技能,趴在围墙上,伸着脑袋往里张望。
空荡荡的院子里,老和尚蹲在地上,瘦削的背影对着铁柱,正在跟什么活物较劲。听到墙头有响动的声音,老和尚转过身来,脸上、手臂、袈裟上竟全沾着猩红的血迹,双眼无神,直勾勾地朝铁柱看来,他的脚边,一只小鹿正抽搐着后腿无力地挣扎着。
“啊!”铁柱吓得直直地从上面摔下来,连滚带爬地冲回家里。在家人的连连追问下,铁柱惊魂未定地把山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讨来了一顿打。
过了几天,村里渐渐流传起一种说法。山上的老和尚其实压根不是个虔诚的教徒,而是个嗜血如命的疯子,早已破了杀戒。寺庙附近的小动物都没能逃脱他的魔爪,成了他腹中之物。
“哎,你听说了那和尚的事了吗,生吃动物,好吓人。”
“难怪这么多年都不跟人接触……”
“我说,他会不会是个杀人潜逃的通缉犯啊?”
各种说法从村头的王剃头匠开始,途径包子铺、裁缝铺和铁匠铺,传到村尾的李屠夫那儿,整个村子里几天茶余饭后的谈资全都围绕着这个展开,有眼力见的说书先生早就拿着这素材编出了一个个惊险悬疑的故事,狠赚了一笔。
秀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书生,从小熟读《礼记》、《尚书》,可惜进京赶考次次落榜,无奈只能在家当个教书先生。乡里人背地里也不知说了多少闲话,因此他一直憋着口气,总想证明自己的满腹经纶。
老和尚的事情传到秀才耳朵里时,秀才的胸膛里顿时燃起一股熊熊的正义之火。身为出家之人,打着修行的名义却行血腥之事,简直比烧杀抢掠的强盗还可恶!
这难道就是上天给的机会?秀才没有犹豫,拿出多年积累的才学,挥起毛笔洋洋洒洒地书写了长长一纸要求惩判的文章。文章内不仅活灵活现地还原了铁柱的目击现场,更是把孟子的人性向善论运用了进去。文章出炉后的那几天,秀才召集了一帮学生,抄写了数十份,张贴到村里各个角落,每个张贴处还配有一个学生,激情慷慨地为不识字的人讲解。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有着恻隐之心的乡亲们很快在主流意识前达成了思想上的一致,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的本职工作不再是晨出晚归、农田劳务,而是替天行道,让罪恶的老和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在正义的驱动下,乡亲们的效率总是十分高的。在秀才带领下,他们挑选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很快敲响鸣冤鼓,将状告书递给了县太爷。刚刚从三姨太的温香软玉中醒来的县太爷脾气可不好,这种不会影响他乌纱帽的案子,能少办一件是一件。县太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手下出去打发了,继续埋头钻进了香帐中。
衙门不管,乡亲们只得自己动手。王剃头匠自告奋勇拿出了些银两,制作了横幅、头巾,上面用红色的颜料写着“除佛门妖孽,还世人清净”、“把老和尚从庙里赶出去!”,颇有点农民起义、抗争不公的味道。几乎全村还能走得动路的人全加入了进来,从远处看,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山脚开始往上延伸,还有很多黄口小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顾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
爬到山顶只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庙门依旧是关着的。
“玄乎,真的好安静。”
“哪有什么玄的,附近的动物已经全被那畜生抓了个干净,当然安静了。”
王剃头匠首先从队伍中钻出来,砰砰砰地敲起门来。过了许久,吱呀一声,老和尚缓缓地走出来了,依旧是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看到面前一群乡亲凶狠的表情,淡淡地扫视了一圈,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大家被看得有点发虚,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干他的,先绑了再说!”人群里有人尖声喊了一句,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拥上去,用粗麻绳将老和尚结结实实捆了好几圈,带下了山。
村子的街道口处,老和尚双手后缚,被绑在木柱上公示。毕竟事情开始有点闹得大了,衙门象征性地派来了几个捕头,维持现场秩序。秀才拿着写有罪状的纸,代表着乡亲们开始有模有样地主审。
“姓甚名谁?年龄?籍贯?”
“残害生灵性命,吃肉喝血,你配做出家之人吗?”
“山上的动物究竟有多少已惨遭你毒手?”
“你有没有什么要辩解的?”
老和尚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秀才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挥舞着纸张的动作幅度也加大了。
“五日前,有目击者发现,你对小动物抽筋扒皮,你承认不承认?”秀才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跟着抖动起来。
听到这儿,老和尚的眼睛微微有了反应:“生,是死延续;死,是生的转换。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生死一如,何足忧喜?”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这魔鬼,一点都没有悔悟啊!”有人喊了一声,不知从哪个角落扔过来的白菜狠狠地砸在了老和尚的脸上。白菜像火苗一般将乡亲们的怒火瞬间点燃,忽然之间,铺天盖地的蔬菜瓜果如暴雨向老和尚扑去,很快他便被砸得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别扔了!别扔了!”秀才抱住头乱窜,跑下了台。但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他说话了,甚至有些人把手里的劳作工具也扔了出去,没有工具的就捡起地上的石头,生怕落后了别人。等捕快们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时,现场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了。很快,众人手边的东西全部扔完了,捕快上台检查,发现老和尚已经伤痕累累,没有了气息。
“其实,我就扔了点番茄……”
“我也没扔啥啊,怎么就还闹出人命了呢?”
人们面面相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好像刚刚慷慨激扬的是另一群人。
“那我们…散了?”
“散了吧…我还得回家给孙子做饭呢…”
大家小心翼翼地向各个街道口走去,慢慢跟着人流散去的铁柱拉了拉母亲的衣角,轻轻说:“娘,其实那天我没怎么看清,但和尚好像是在给小鹿在包扎……”
还没等他说完,铁柱娘猛地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小孩子,别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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