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助小组做助手这段日子,我过得忙碌又充实,但是作为一个刚刚走出抑郁症阴霾的人来说,这段日子算不上愉快。虽然我晚上已经不再习惯性失眠,也没有再一次陷入那个熟悉又可怕的噩梦当中,但是每一次活动的参与和组织,都是一次经历他人噩梦的过程。原来作为组员参加活动的时候,我要么封闭自己一句话不说,要么沉浸在自己的分享里,现在突然间要认真地聆听,分析其他成员的故事和状态,让我压力大增。不止一次我因为听到和我经历相似的组员的分享,我几乎都要崩溃大哭,是对张哥的承诺和对自己这一份工作的责任让我忍住了这样情绪的爆发。
可能抑郁症患者就是这样,敏感脆弱却又很封闭。在我刚开始进入金融行业工作的时候,正是我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每天面临着抑郁症和巨额债务的双重压力,让我几乎无法正常生活,但却又要用尽全力不让同事看出来我的异样。我以为金融行业巨大的压力和繁重的工作可以让我暂时脱离出我一团乱麻的生活,但是我错了,哪怕是领导不经意的一句话,客户下意识的一个动作,甚至是同事随便一个眼神都可以让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思考着这些行为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暗示,我的异常是不是被看穿了,我的工作是不是要丢了。即使到了那种地步,我也无法迈出去和他们沟通一下的那一步,不去沟通不去试着了解别人,我所有的这些情绪和想法都没有任何办法解决,只能自己慢慢去消化。我就像一个消化系统有问题的暴食症患者,虽然完全无法消化任何吃下去的食物,但却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断地大吃大喝。
我有时候会很庆幸这些病友们能来参加互助小组,至少他们迈出了倾诉、沟通、直面问题的第一步,哪怕只有一线康复的希望,一旦抓住了就不会变得更坏。当然我也见过很多无法抓住折微弱希望的组员,只能任由自己变得越来越差,最终希望的火苗慢慢熄灭,自己的人生也就慢慢熄灭了。
虽然抑郁症并不是一个无法治愈或者会直接导致死亡的疾病,但是不管是何大夫还是张哥,其实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着随时面对死亡的压力。这种死亡的压力不同于其他物理疾病所带来的死亡,其他的疾病大多数可以用药物和机器去维持生命,而当一个抑郁症患者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任何人都无法把他拉回来。因为死亡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选择,就像噩梦里的我一样,在所有的问题、压力、痛苦积累到完全无法解决的地步时,死亡仿佛成为了唯一可以重获新生的方式。
而我一直担心这种情况会发生的,就是那位王妹妹。自从上次活动之后,王妹妹再也没有出现在互助小组。但是令我惊讶的是,我首先再次见到的竟然不是王妹妹,而是那个让人讨厌的小孙。
因为从组员到助手的角色转变,我多多少少承受了一部分这种死亡的压力,虽然比不上张哥和何大夫所承受的压力,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样的压力也已经不小了。健康街在老城区,旁边就是鼎鼎大名的古城墙,为了让这张城市的名片更吸引人,政府在城墙周围修建了一圈环城公园,依河而建,覆盖着大量的绿色植物和仿古的建筑,仿佛是这个城市里的中央公园。每天这里都会有很多晨跑夜跑的运动达人和在运动器械上锻炼的老人,这里也成了我最近缓解压力的首选。
我会在互助小组开始之前来环城公园散散步,坐在河边看着古典庄重的城墙,想象着几百年以来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吹着带有植物特有清香的微风,实在是非常放松,可以让我暂时走出压力,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我更好地投入助手的工作中去。
张哥在不忙的时候也会和我一起来公园散心,心细如张哥,一定能察觉到我最近的压力,但是他从来不说,只是问一问我的近况,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扯淡。也许张哥是希望我自己能克服这些压力,完全成为一个正常人吧。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刚下完雨的古城一改往日的干燥,变得无比湿润,走在河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一座南方城市。被雨水浸泡过的树林和土地,又被温和的阳光慢慢烘干,散发着让人愉快又安心的气味,我心情不错,决定正面和张哥讨论讨论这种死亡的压力。
“张哥,你要是忙,就不用总是陪我来散步。我最近确实有一些压力,但是和你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倒是你,我最近才慢慢察觉到你和何大夫每天都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你还行么?“
“说没有任何感觉那是假的,但是我已经习惯了。“
“面对这些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死亡,对你也没有任何影响吗?”
张哥仿佛犹豫了一下,说:
“怎么可能没有影响呢。。。”
一向坚强的他眼睛竟然蒙上了一层雾水,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虽然我很信任张哥,但是对于他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和我经历相似,生意失败,人生一塌糊涂,最后克服了抑郁症东山再起。对于他的过去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但我总觉得他可能隐藏着什么没告诉过我的故事,也许是不理解为什么如此事业有成的人,好不容易走出了抑郁症的阴霾,却还要一心一意地去做互助小组,也许是看到过几次张哥独自一人在窗前黯然失色,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我觉得他的过去一定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就在我等着张哥给我分享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视线从远处转移到我这里,笑了笑说:
“我早都说过,我们不是医生,不是什么专业康复机构,最多就算一帮子热心群众。凡事要看开一点,有些事我们可以解决,有些事我们无法解决,努力了就好。接受自己只是一个平凡人的事实你会过得更愉快,我反正一直都是这么安慰我自己的,你也可以试试。”
“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张哥接着说,“王妹妹最近没啥事,第一次来互助小组之后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还不太想用这种方式和人分享,但是我和何大夫都会定期和他丈夫联系,问一问她的近况,放心吧,暂时还没有什么问题。”
“倒是他”,张哥努了努嘴,“他才是你应该担心的事儿啊。”
我顺着张哥努嘴的方向看去,竟然看到远处的长凳上坐着小孙,东张西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自从上次你和他发完脾气以后,他就一直想再见你一次来着,我怕你状态不好,所以一直也没答应,最近觉得你自己调节的还不错,所以就叫他来了,也没提前给你说,先斩后奏了,反正这是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去解决解决吧。”
张哥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仿佛在嘲笑我那天的冲动,等着看我的笑话。和一个人争吵之后的见面总是很尴尬,上一次的见面结束于双方的不愉快,而现在又要平静地去沟通,这样的场景对于我这种封闭太久的人真的是一种折磨。
不过还好,在互助小组的日子让我慢慢学会了试着去沟通,有的时候很多事情就是一句话的事,说出来了就过去了,说不出来隔阂可能反而越来越大。于是我鼓起勇气朝着小孙走了过去,没想到还没等我说话,小孙居然先打破了僵局。
“豪哥!”
豪哥?听到这个称呼我差点儿笑出来,还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但好歹这一声豪哥打破了僵局,我赶紧趁着热乎劲儿说:“小孙上次对不起啊,我情绪有点儿激动,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如果让你不舒服了,我给你道歉。”
“哪儿的话啊豪哥,我其实应该谢谢你。确实当时我挺生气的,但是回去之后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我觉得如果我真的是有抑郁症,现在肯定也已经好了。”
“怎么,找到新女朋友了吗?”我打趣道。
没想到小孙居然没有否认,而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不知道哪个姑娘又被他勾搭上了,年轻人啊,换女朋友比换衣服都快。
“其实吧,我认真谈过的恋爱也就那么一次,这都什么年代了,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高中的时候女朋友都换了好几个了。其实说到底,我是有点儿不甘心,但是谈了这么多年,大家都说我重情义,说我专一,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是个安分不下来的人,所以。。。”
“所以上了大学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就赶紧换了个女朋友,被原来圈子的人发现了又不好意思承认,只能死皮赖脸的都怪到你那个可怜的前女友身上了,对吧。”没等他说完,我就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可不是嘛,但是现在我也想开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真要让我一直假装着自己是个专一的好男人,我还真有可能变成神经病了呢!”
我赶紧打断他:“别瞎说,什么神经病。抑郁症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心理疾病。”
“对对对,您说的对,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嘛,虽然我没有抑郁症,但是我原来对于它的偏见真的挺大的,上次参加了互助小组,又听你给我说了一番话,我觉得我还是想去旁听几次,好好学习学习抑郁症这种疾病,就当是给我原来的行为赎罪呗。”
“行是行,但是这我可决定不了,你找我说没用啊,我帮你问问张哥。“
我正要转头去问张哥,却发现张哥早都不见了。这个张哥,把我扔到这自己就跑了?我赶紧给他打了个电话,过了好一会儿张哥才接起电话。
“你去哪儿了啊张哥,人家小孙还有事儿要问你呢,你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就跑了啊。”
张哥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甚至还有点气喘吁吁:“我刚才去上厕所,接了个电话有点儿事就先走了,回来了再说。”
不对,这不正常,张哥这人一向直来直去,从来不说模棱两可的话,去工作就是去工作,去见人就是去见人,这可能也是很多抑郁症患者养成的习惯,为了让别人放心,永远会准确说出自己的行程,不至于引起家人朋友的恐慌。但是这次张哥说得含含糊糊,肯定有什么事。
“张哥,你好好说,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平时你可不这么遮遮掩掩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我一度以为信号断了,正准备挂掉电话重新打过去,张哥叹了口气说:
“王妹妹割腕儿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