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道上因长期干旱而扬起了飞沙。原本已灰蒙蒙的天显得更是惨然无色。虽难得地大雨将近,一阵风过却格外燥热难耐。
道上过客大多驾车成队而行,见天色变暗立即打开油布铺在车上。洛坡虽名"坡"却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没法指望走下坡路偷懒,再加上百里方圆不见一棵树,全是稀黄晒干的矮草,以及天气干燥却又时而变化莫测,鬼才愿意一人徒步慢慢走。
只是路上偏偏真有这么一个人,慢慢地往车队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那人傻子",一车的人开始起哄。只见那人身着一旧得发黄的格子布厚袍,一头乱发几乎遮住整张脸,走起路来一颠一颠还时不时东张西望,真活活一傻子。经过那人时,车上一人笑道,"快走快走,别让我们也染了傻病!"其他人顿时哈哈大笑。见那人毫无反应,一些人觉得无趣便催促车夫快走。
这时只听一人说道:"不知前线大营怎么走?"顿时一车人愣住了,随即队里一些有经验的老兵立马提高了警惕。车队是给前线运送物资的,
几个时辰前刚从大营出来,又怎会有人不知大营在何处?且这声音格外斯文和善,不像车上的任何人,其吐字清晰速度均匀亦不像出自有病之人,但回头一看,那步行"傻子"正曲着腰,双手抱拳,身形虽略微猥琐,但长发遮面而不见面目,又显得无比诡异。车上人疑心更大了。一人问道:"你去大营做什么?"那步行人正待开口,突然顿了一下,笑嘻嘻地答道:"嗬,在下刚投军不久,方才吃多了酒掉了队,盔甲又被人盗去,现下听说大营就在附近,想想总会碰上认识的人,这样就可以回队了,麻烦各位指个路。"说着那人撩开眼前头发,露出一张傻呼呼的笑脸。可平原上风沙乱刮进了眼睛,那人"哎哟"一声便腾出手来揉,但这样一来头发又乱飞害得脸上直痒痒,弄得手忙脚乱,眼睛闭着不见物,差点撞车上。又听"哎呀"一声,那人一脚睬上路边石子,一个没站稳"噗"的一声摔倒在地上,磕了一身沙子,袍子上的格子纹顿时少了一大片。看着眼前滑稽的景象车上人哄堂大笑。见那人笨手笨脚不像会家子的,车上人顿时放了心:果然是傻子。又想这年头犯事的,掉队的小兵不计其数,谁管你这一个,再加上人还巴不得从战场上逃走,而这人运气好逃走了居然还要回去,不是傻是什么?
看那人一脸天真样有几人觉得过意不去,指了指路,劝他干脆回家算了,可那人只是一个劲地傻笑却不作答。见劝说无用,一老者叹道:"随他去吧。年轻人,那军营就在后面,你继续走几个时辰就到了。"那人一拜谢过,又一颠一颠地继续前进,但没有加紧赶路,反而好似放慢了脚步。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车队亦已走远。
许久,一人忍不住问车上老者:"你说那人会不会是蛮子派来的细作?"
老者摇了摇头:"上头的事,咱们下面的人不懂,还是少管为妙。"
待大队走远,那步行人干脆停下了脚步,朝后方撇了撇嘴。显然那人并不打算去大营,亦不是什么落伍小兵。但运输队的那些人暂时不会对他感兴趣,这至少对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来说是件好事。想想这世上有多少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却偏偏百般地想让别人知道并崇拜这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结果往往惹祸上身,害人害己。这江湖,这世道,便是如此。
见四周灰蒙蒙一片,水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好像开始下冰雹了,那人开始后悔刚才不知中了什么邪没顺便搭趟便车。现在黄沙和成了满地黄泥,即使轻功高手也不可能鞋上不沾泥轻易地越过洛坡平原。他琢磨着怎样才能尽快洗好晒干自己的衣鞋裤袜,却又想着想着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算了,反正路总归要走,衣服终归要洗,就好像仇人一样躲也躲不掉。他愣了一下,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也不再一颠一颠地避开道上的泥沙。他对自己一向恶趣味的无聊比喻十分满足,至少他认为很有趣。
大雨刚过,风暴又起,豆大的雨点把黄土地染得漆黑。一场风暴过后随即风平浪静,却多了黑色鸟儿的阵阵哀嚎,而平坦的边境洛坡亦多了一片不堪入目的小山丘。
夜已过三更,洛坡荒原堆满了两军尸首,零星的几个存活的漠黍边境守军手执火把枪棒在群尸中寻找活口。清点完毕后百夫小队长下令一把火焚了尸堆。虽然洛坡干燥不易闹瘟疫,但成堆的尸群却可引来蚁虫,而洛坡的蚁虫又格外凶猛会咬人,再加上蚁虫群尸又会引来鸦群,不免会对守军部署带来不便。
第一把火还没点着,只听不远处一声惨呼,一个小兵掷了火把便跑,边跑还边惨呼:"鬼!鬼!"身边几个小兵立马吓得直哆嗦。百夫长愣了一下,但立即回过神,叫人拦住刚才的小兵,拿了火把便手持刀大步往骚乱方向走去。只见几个小兵围住一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一动。火光一照,只见那被围呆站之人身着武明一方衣甲,却好比勉强套上似地凌乱不堪,一头乱发在风中飞舞,好似鬼魅,而其肤色惨白,双眼却早已没了神。见此状百夫长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强笑道:"这人已经死了!"方才三天三夜的厮杀仍记忆犹新,手下兵卒虽身经百战,但就连百夫长自己也没见过如此血腥。可部队士气不能就这样被毁了。身先士卒,百夫长拔出刀往那人颈口砍去:"看,我说是吧?"
可当刀锋离颈口不到半毫,见那人颈口一颤,随即一斯文平稳的声音叹道:"你这又是何苦?"百夫长一惊,手一抖便砍偏了。还未回过神便觉喉头一凉,随即人头落地。几个小兵吓得连滚带爬跑开,一人甚至尿了裤子。回过头来见一黑影只奔而来,一道诡异的银光闪过,一阵惊呼,扑通几声后,随即死寂。
一黑衣汉子拾起地上火把,四周环顾了一下,便直径向那呆立怪人走去。那人仍是一副呆样,脸上一副僵硬的笑容,似乎对四周环绕的尸群有所反感。待那汉子走近,那怪人不满道:"你这又何苦把他们也杀了?他们活下来也算不容易,何况这样下来尸体怎么办?"
那汉子"哼!"了一声,用力甩去剑上血迹,冷冷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那怪人正要作答,只听不远处一阵咳嗽。两人一惊,想不到此处还有第三个活人。黑衣汉子随即灭了手中火把,屏住呼吸。而那呆立怪人却慢慢拾起地上火把,慢吞吞一颠一颠往咳嗽人方向走去。行到一半却突然没了声息,那人正待诧异,却觉得脚下微微颤动,并似带着微微喘息。那怪人一惊,随即麻利地把脚抽开,见一武明兵奄奄一息倒在群尸中,重伤再加上刚才自己那一脚怕是不行了。
见眼前人披头散发,脸色惨白,那重伤之人不禁吓了一跳,随即想起自己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火光下见那人身着己方衣甲,便斗胆问了一句:"自己人吗?"那怪人似是惯性地应了一下。重伤人随即猛咳一阵,呆立怪人立即蹲下,将火把插一旁,正待扶起重伤人,重伤人却发话了:"不必了,我知道我快不行了。"怪人又应了一下,似是松了一口气,但仍然蹲着不动。重伤人接着说:"我们将军,是个好人,他还是个孩子…"还没说完那怪人便道:"我去找他。"听罢重伤人松了口气,接道,"我想他武艺高强,多少不会有事..."随即望了望天,只见一片漆黑,但不一会儿厚厚的云层后面露出了一轮讽刺的下弦月。那人狂笑一阵,呼道:"这什么命啊?小时候受着穷的窝囊气,长大了当兵想赚点家用在扬眉吐气一番,没想到到了军营还是受着窝囊气,还被调到边线支援,好不容易让我们上了战场,没想到部队没找着,反而被蛮子夹攻..."说着说着那人竟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何对我如此不公!"说罢不停地狂咳。
怪人双手握住了重伤人的手,闭上了眼,皱了皱眉,叹道:"世道便是如此。望着眼前触手可得的声名荣华,殊不知自己仅是别人为了得到声名荣华的一颗棋子。"睁开眼望了望天上那一轮讽笑,叹了口气。"世人皆如此,你又何必自哀自怨..."那人已咳得晕头转向,早已听不清怪人的话语,但觉声音缓和,犹如佛堂诵经,亦似幼时母亲床边的歌声,竟不知不觉缓缓闭上眼睛。随即胸口一凉,天上那讽刺的笑容便再也看不见了。
当长剑从那人胸口抽出时,怪人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放下已去之人的手,心里抱怨着又有一具尸体要处理。黑衣汉子和往常一样用力甩干剑上血迹,锐利的眼神像盯犯人一样地看着那怪人,显然对他的那段灰暗的陈述极其反感。
那怪人平生只恨两种人。一种是有名的人,另一种是可以看透他的人,巧的是他所认识的有名的人都可以看透他,所以到头来他只讨厌一种人,具体说是一个人,而那人偏偏又是他的朋友。眼前的黑衣大汉是他那朋友招来的,而他偏偏也是自己讨厌的那一种人。照这样下去难不成自己还要和他称兄道弟?怪人暗自好笑,想这大汉说性子急吧,却又有耐心监视他千里迢迢从武明东岸到这西边偏远的洛坡,说他有耐心吧,却又动不动就一剑上去结果了人家。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江湖豪客?
"我不觉得好笑。至少该让他死得痛快,而不是被你怨死。"黑衣大汉道,双眼仍似死死地盯着怪人。
怪人觉得话不投机,顿了一下,眼睛一转,随口道:"我认识这位老兄。前段时间和他赌输了不少没钱还一直欠着,现在他死了可把我认出了,非缠着我要钱不可。既然钱筹不到不如给他做个大人情换个清静。"
黑衣汉子倒也不追问下去,转身便走。临走丢下一句话:"随你怎么折腾。只是记住莫大侠十年之约到之前,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么容易。"
夜很长。雨帘遮天,不见尽头。不论剑气纵横,亦或万马奔腾,待风平浪静后却似一切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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