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口人潮汹涌,人们上车,下车,穿行在地铁过道上,搭着楼梯扶手,彼此拥挤,分离。
我将自己沉浸在大分贝的粤语歌声中,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人,那些陌生的脸庞,从我眼前一晃一晃得匆匆而过。
我知道,后半生都不可能再遇到那个想要遇见的人。
1
是7月的雨天,广州像是沉浸在一间巨大的桑拿房里。柏油路面上蒸腾着湿漉漉的灯火,走在街上,周身汗如胶水,连呼吸都觉得粘稠不畅。
好不容易挤进2号线的地铁,我站在车厢入口处,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握着冰凉的金属栏杆。地铁飞驰向前的呼啸声夹带着劲爽清凉的风透体而过。
脚下一阵摇晃,头顶响起了播报声:下一站,江泰路... ...
我要在江泰路的下一站——昌岗站下车,然后转乘8号线到鹭江站。
我握了握栏杆,看准缝隙,抬腿往身后挪了两步。车厢里已经很拥挤了,江泰路应该还有人上来,我腾出点空间,一会儿就不会被挤到。
果然,车门一开,人流逆向对挤,我的脚被急着下车的人踩了一下,吃了疼,可祸不单行,我又被一蓬绿色植物迎面撞了满怀,“哎呀”一声还没叫出来,新买的iPhone8已经脱手而出,和身旁的铁栏杆激烈接触,弹到空中,又不甘心得躺在了地上。
iPhone8的边框碰扁了!
我还没来得及弯腰捡起手机,甚至局促到尚未对手机伤痛表达愤懑忧伤,就再次体会到了祸不单行的含义——一只银亮细长的高跟瞬间搠在IPHONE屏幕上。
清脆碎裂的响声扎进了耳朵里。
身旁眼尖的人看到这一幕,赶紧跳开,和我保持距离,他们下意识地带着同样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与我无关。”
弯腰捡起手机,我幡然悔悟,并非悔自己一时没攥紧,而是恨我太掉以轻心——今天出门前忘看老黄历。
我猜,今日应该不宜出行玩手机。
紧接着,我偏着脑袋,很快找到了罪魁祸首——绿色植物,其实不是植物,是个女人。
她的年龄应该不大,戴着大大的蛤蟆镜,烫了爆炸型的绿色蘑菇头,烟熏妆下抿着烈焰红唇,唇上叼着一条细长的女士香烟,空调风一吹,烟灰星子随风往我眼里蹿。
“绿色植物”横在我面前,仰头,隔着墨镜在看我,没有半点要道歉的意思。
杀马特!我下意识得低头避开烟灰,心里鄙视了一句,又有种不好的预感——遇到这样的人,想要给我的手机洗冤索赔,有难度。
然后,看着破碎的手机屏,我的火气瞬间燃成了假芭蕉扇下的火焰山,脸上却是横眉冷对:“我靠!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踩我手机了,知道吗你?!”
见我发难,她淡然喷出一缕浑烟:“兄弟,拜托,是你把手机扔在我鞋底下让我踩的。怎么能怨我呢?”
这样说,也有道理啊。
不对!什么破逻辑啊!
“你强词夺理... ...”她的巧言辞令一时竟让我无言以对,我也不打算兜弯子了,直奔主题,“你赔我手机,刚买的... ...”
“和我有毛关系... ...”她昂起头,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听你口音也是北方人吧,都是北方老乡,不能这么不讲理吧?”我打算拉拉家常,曲线讨赔。
“废话,广州这地方,北方人多了去了,跟手机有毛关系啊?!”她依旧一副柴米油盐不进的样子。
“你... ...”
“哎呀,你们不要吵啦。”身旁一个大娘站出来,像是想说句公道话,我正要争执,心里却是一喜,终于有人给我评理了。
可是... ...
“我看嘛,这个手机屏幕,顶多就值100块啦。靓女,你就赔给这个靓仔啦!”
我心里一阵无语啊... ...第一次遇见这样劝架的大娘。我这可是新买的苹果啊!
头顶再次响起了语音播报,昌岗站到了,我要求绿色植物跟我一起下车。她笑了,没反对。
下了车,我据理力争,蘑菇头继续不讲理。两个人正争执不下,下一班列车很快就到了。
我刚想说话,“绿色植物”却开了口,她抬起头,视线穿过我,看着身后即将上车的人对我说:“别担心,我会赔你手机的......不过... ...”
“不过什么?”我很不耐烦。
“不过,要等下次!”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早已抬腿绕过我,狸猫一样从我身旁飞奔而过,在地铁门闭合前的一秒跳了进去!
被骗了!原来这就是她打的如意算盘!我心里一阵火滚,抢步过去拍玻璃门。我和她仅隔一个玻璃窗,近在咫尺,却无可奈何。
没想到她得了便宜卖乖,隔着玻璃窗对着我得意洋洋得笑,还吐舌头做鬼脸!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挫败感。好吧,好吧,算我倒霉遇到了古惑女!
这当然不是最糟糕的,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快迟到了!
如果报警索赔,我会得到什么?茫茫人海,最多价值一千块钱的原装屏幕,警察会因此去帮我查视频寻找踩机凶手?
我怀疑。
可是如果迟到,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就会给即将见面的客户留下不守时的第一印象,接着,我就可能失去这位客户。
两弊相衡择其轻,我叹了口气,转身去转8号线。
2
我是河北人,警校毕业一年后留在广州鹭江的一家拍卖行上班,过着朝九晚五式的生活。
公司要求业绩为主,并不太重视考勤。本来平时上班迟到半个小时也没有关系,可是手机摔碎的那天与往日不同,有个很重要的大客户,约好了9点见。我拼了命得赶时间,连出地铁站坐扶梯的时候都是小跑,好歹在8点55分挤进了写字楼的电梯。
没办法,干我们这一行,吃的就是这碗饭。
还好没迟到,和客户谈得也顺利,有希望接下那笔单子。
心情阴转晴。
下班了,第二天周五,我便去天河城换手机屏幕。
足足花了一千大洋啊,锁了屏,看着亮闪闪黑乎乎的新机屏,又想想这个月待付的房租水电,我的心里瓦凉瓦凉,琢磨着回家煮碗面安慰自己的胃。
等等,那是?
手机屏幕上倒映出一个女孩,她在笑!我的第一个感觉是——美女!
我转身看,真的美,个子高挑,长发,素颜,修眉细目,五官搭配得很漂亮,穿了一身浅浅的绣花连衣裙,像是风中摇曳的百合。
清纯型美女。
“怎么,这么快就认不出了!?”她见我发愣,拍了一下我的脑门。
啊!她的声音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看着她冲我笑,我恍然大悟——绿蘑菇!
真的是她?!不不,从杀马特到清纯型的转变也太快了吧,即便是变魔术也不是这样玩法啊?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有点疼,不是幻觉!
“哎哎?”她见我盯着她发呆,抬起手在我眼前乱晃“发什么愣啊你?”
等等,我该做什么?抓住她,喊别跑,陪我手机?不,不,这不是我的一贯作风,我不是这么粗野的人,至少,额,对这样的美女是无法动粗的。可是,我至少得说点什么啊!?
可我偏偏语塞了。
接下来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走吧”她见我欲言又止,竟然得拉起我的手就往前走“请你喝杯奶茶。”
这样在大街上与人自来熟得女孩,我竟然还是第一次见。之前的夜场女孩当然不能与之评比,而令我更惊讶的是,我竟然没反对她的邀请。要知道,就在几个小时以前,我还在心里诅咒她今晚喝凉白开噎住送急诊呢。
你一定很惊讶,我的友谊和恨意可以转换得如此快。好吧,这一点至少可以证明我是个以貌取人的俗人。
无论怎样,那天以后,我在这个城市又多了个新朋友,
我没有追问她之前踩碎我手机以后趁机溜掉的理由,也不想让她解释,我不知道自己是聪明还是愚蠢。我自认为,这个时代有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或者解释,比如奶茶妹妹的爱情和婚姻选择。
“咱能先放放手机吗,把东西喝完,行吗?”她看见我不停发微信,冲着我吹了口气。
我闻到了暖暖的奶茶香,还有薄荷的清凉味道。
“抱歉,”我赶忙回完信息,将手机揣进兜里,“刚刚有个重要的业务。”
她没说话,我抬起头,看着她脸色有点阴,好像有点不开心了——好吧,我理解,小女生的心情诚实多变。
“对了,你之前为什么打扮成杀马特”。我抿了口丝袜奶茶,赶紧找话题,虽然这个话题并不太受欢迎。
“拜托,大叔,那是我们学校社团组织COSPLAY的角色。”她翻了个白眼。
“哦,那......你P的啥”我叼着塑料吸管,一脸无知加懵逼式得请教她,如同教徒突遇先知般的好奇又崇拜。
“蘑菇怪兽。”她又白了我一眼,眼中的鄙视陡增了十分。
“额,这么冷门的动漫角色,从来没听过啊。”我对她的鄙视无所谓,只是禁不住笑,“我倒是听说过海贼王。”
“大叔,你OUT啦!......”她顿了顿,又嘀咕着“谁还看海贼王啊!?”
我继续笑,没再说话。好吧,被人叫大叔也不是头一回了。
“哎哎,我给你变个魔术吧。”她又像是起了兴致,仰起脸天真得冲我笑。
“所以你要说,你的职业是魔术师?或者兼职专业COSPLAY演员,”我问她。她已经站起来,起身从我身旁走过。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满脸神秘得说“我给你变个手机。”
“手机?这叫什么魔术?”我很好奇,又觉得她神秘兮兮的样子有几分故弄玄虚的可笑。
“对啊,你闭上眼,我数1、2、3,你再睁开眼。”她转身靠近我,将食指指着我的眉心“我数数的时候,你不许耍赖偷看喔!”
好,玩就玩呗,反正闲着也无聊。我闭上眼。
“1,2,3,好啦!”
我闭着眼,等她数完,再睁开。整个过程,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她将食指戳在我眉心引起的不适感上。
“当当当当!送给你!”她见我眯着眼看她,一双手从身后伸出来,赫然呈上一部崭新的IPHONE8。
等等,这款手机怎么这么眼熟?
哦,这是...... 这是我的!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背包,果然不见了!
“哈哈哈!今天踩坏你一个手机,又还你一个手机,不欠你的喔!”
我惊奇未定,张着嘴刚想说什么,她却抢回我的手机,打开微信,一气呵成加了好友,随后毫不客气地丢给我,转身就走:“下次见面请你喝东西!”
等等,这就走了?!我是想说:“姑娘,不,不一起吃个饭吗?怎么称呼你.....”
好吧,其实我什么都没说出口,我甚至还来不及说再见,她就走了。她留给我一个漂亮的转身和一抹天然的媚笑,便消失在天河城五光十色的过道里。
随后,我收到了一条来自她的微信:“下次喔,下次见。”
我打开这个微信昵称叫慧慧的女孩的微信朋友圈,发现是空的。她应该设置了阅读权限,等等,也许人家生性内敛,从不发朋友圈的。
我以为奇妙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悲哀得发现我当晚失眠了,我的脑壳里一直回放着慧慧的音容相貌,对,就是她当天跟我说笑的画面,特别是她还我手机时脸上浮现的坏笑,还有她好看的眉毛。
她没有纹过眉,眉色浓淡相宜,眉丝粗细匀和,会随着她的话语有节奏得跳。
我总觉得,她眉宇间有一种未经雕饰的灵动的天然美。
好吧,好吧,人是怪了点,可是真的漂亮可爱。
怪女孩,期望下次再见,还有下次嘛?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半夜被手机微信提示音吵醒,是她发来得:“晚安!”,还有一个大大的笑脸。
3
接下来的几天,我按部就班得上下班,坐地铁,也会随手有一搭没一搭得发微信找怪女孩慧慧聊天。她也会回我,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回得很迟。
我不再追问她的职业和籍贯,这不重要。公司的老油条告诉过我,在广州这个地方,对于两个毫无交集的年轻男孩和年轻女孩而言,重要的不是彼此的名字和职业,而是他们是否互加了微信,是否上过床。
当然,这样的言辞真真切切表露了渣男的本色,可是现实中又有多少渣男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得走在大街上呢?
再次遇见慧慧依然是个雨天。
我下班,刚刚走出写字楼,她就撑着伞从我身后追过来猛拍我肩膀:“嗨,好久不见!”
好吧,其实也不太久,才过了一个星期而已。
“阿康,有靓女啊!”身旁的男同事投来艳羡的目光。
下一秒,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冲过来挽住了我的手:“下班喽!”我能感觉到我的胳膊触碰到了她柔软的胸部,现在的年轻人,很开放啊,我心里极其老道得念叨着,脸却红了。
慧慧毫不顾忌我的同事们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大大咧咧牵住我的手往地铁口走,像是相恋多年的老情侣一样贴在我的耳边呢喃撒娇:“走啦,走啦,去吃饭啦。你要请我吃好吃的喔。吃好多好吃的喔。”
我也不好跟同事当场解释,因为这样的解释一定会被当做掩饰。我跟同事匆匆告别,领着慧慧下了地铁口:“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一本正经得笑:“当然是跟踪你啦!”
我同样一本正经:“跟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高富帅。”
她戳戳我的心:“知道你不是高富帅,可是你身上有宝贝!”
“什么宝贝?!”
“就是你啊!”她大笑。
好吧,真是尴尬的聊天。可是这有什么所谓呢?我其实真的很开心,因为再次遇到她。
我们说笑着坐了地铁到天河,进了一家日式料理店。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榻榻米上,慧慧眯着眼看我:“咦,大叔,今天够帅的喔!”
“当然啦,今天见大客户。”我满脸得意。
“哇,什么大客户啊?!”她满脸崇拜。
“就是......就是大客户喽。”我没再继续回答她,因为我不能说。行有行规,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有些业务不能透漏给公司以外的人员。当然,我也没骗慧慧,我那天确实见了一个大客户,和之前手机被踩烂的那天见得客户是同一个人。
我说过,拍卖行有笔大单子。
确切而言,那顿饭,我们聊得很开心。总之,我们认识了。她叫许薇,和那个我很喜欢的男歌手几乎同名。许薇告诉我,她来自河北唐山,目前在中山大学读大二。
这顿饭以后,我又约薇薇看过一场电影。
我们第四次见面是在那顿饭以后的第二个礼拜六,薇薇约我去琶醍酒吧街。
在酒吧一浪高过一浪轰鸣劲爆的音乐声和狂欢声中,她喝多了,我也喝得有点多,她是那种酒量不好却拼命找酒喝的女孩。喝到最后,她一杯一杯拼命猛灌自己,像是一只遭人遗弃的醉猫。
“干杯啊,大叔!”她醉眼惺忪,举着一杯“血色玫瑰”得冲我喊,声音淹没在巨大分贝的音乐声里。
当然,我根本听不到,可我还是知道她在说什么。
“哎,别叫我大叔,我不老。”我纠正她。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她说。
“你还小!”我的口气缓和下来。
“什么,我喝得少?那咱们干杯吧,大叔。”她大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嘴里的酒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她就这样一直喝,最后当然由我送她回家。
“你家在哪啊?”我扶着她问。
她靠近我,摸着我的脸说:“哎呀,大叔,你好可爱啊!你咋就这么可爱呢?”
“都说了,我不是大叔。”我表示很无奈。
等等,我似乎忽略了重点,我心里一阵小小的窃喜——她刚刚说的是肯定句,还是疑问句?
是讽刺我是个正太?还是暗示接下来,我可以为所欲为?
她竟然察觉到了我的想法,眯缝着眼打了我一拳,皱着眉拉长声音,满脸嫌弃:“欸!老司机,坏叔叔!”
我噗嗤一声笑了,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就是不承认,也不否认吧。我把球踢回了她。看她接下来说什么,没想到她脖子一仰,彻底醉过去了。
我只能给她一个公主抱,拦住了迎面开车而来同样满脸嫌弃的的士司机。
再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如果你在广州或者深圳生活过,你一定会觉得,我和薇薇从相识到在一起的故事实在乏善可陈,因为我们之间过去发生的一切贴合这个城市的节奏,也和这个城市里很多未婚男女的恋爱过程一样。
可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了。
那晚我的确送她回了家,当然,是我家。
我必须声明,虽然,在那之前,除了名字、职业和籍贯,我对她一无所知,虽然那晚的酒精让我意识模糊,不过以上这些并不妨碍我清醒得意识到,我没做错。
我是喜欢她的。
过程还是有一些波折,至少在回家的路上,她像个死尸一样任由我抱着走,可是刚踏进家门,把她放到床上,她就......等等,我要声明,是她先亲的我,所以我作为大龄处男可以委婉羞怯得肯定,她愿意和我做那种男女之间可以做而且自愿做的事。
当大叔也不错啊,萌妹子也会喜欢的。
4
我没想到我的爱情来得这么突然,我是说,许薇就这样成了我的第二个女朋友。
真的不是炮友。
许薇和我过着半同居的生活,我给她配了我出租屋的钥匙。她每周一、三、五和周末来我这里过夜,其他时间住校。周末,我们会一起去天河城逛街、看电影和吃饭,也会一起坐在地下步行街的台阶上,就像很多情侣一样,做着情侣该做的事。
有时候把她搂在怀里,我会觉得太虚幻,我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眼前的女朋友是真的吗?她可是我在大街上捡来的啊,我之前一直把我和她的事当一夜情啊,就像公司那些老员工之前讲给我听的风流艳遇。
也许是因为当初在一起太过容易,我经常担心她有一天会消失不见。好吧,我承认我是真的在意了。
“你干嘛把我的手攥这么紧,好多汗啊!”虽然这么说,可她还是握着我的手,亲吻我的额头:“起床啦!”随后跳起来,穿着我的大白T恤,撒欢一样下床,赤着脚跑去厨房煎蛋。
许薇的厨艺很好,不仅会做北方传统面食,还会烧粤菜,煲老火靓汤,烹制手工点心。看着她围着围裙,把一盘整齐的白切鸡端到饭桌上,总会让我生出一种面对广东潮汕姑娘的错觉。
其实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薇薇不只贤惠,为人也仗义热心肠。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我和薇薇去逛街,走到广州第二人民医院门口的时候,发现医院大门口围着一圈人。大家指指戳戳得好像在议论着什么,还有女人凄凄惨惨的哭声。
好奇心驱使,我和薇薇钻进人群去,看到一个大娘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我的儿啊!我的钱啊... ...扑街的衰仔!”
身边一个看热闹的大伯告诉我们,这大娘是广东开平山区人,带着儿子来二医院来看病,可刚到医院身上带的钱就被偷了。大娘又哭哭啼啼得告诉我们,家里穷,那些钱是她从亲戚朋友那里东借西凑来的。薇薇问她有多少,大娘蹲在地上,脏兮兮的脸愣了愣,伸出手比划着说有五万六。
眼看着身旁有些同情大娘被窃遭遇的路人纷纷掏出钱包开始给大娘捐钱,薇薇将头转向我。我以为薇薇也要捐钱,或者要让我捐钱,正想掏钱包,岂料她眼神眨了眨:“阿齐,我想喝纯葡萄汁。”
我知道,那个牌子的纯葡萄汁大约7元钱,是薇薇最爱喝的牌子,只有美宜佳店才有销售。我们在来的路上确实经过了一家美宜佳店,距离省医院门口大约几百米,一来一回大约需要将近10分钟。我看了看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对薇薇说:“你等我哈。”转身往回走。
爱一个人和宠一个人需要划等号,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是我愿意这样做。
我拎着葡萄汁回来的时候,发现医院门口聚的人更多了,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我挤进去看,之前丢钱的大娘一只手抓着一个脏兮兮的蓝布包裹,另外一只手握住薇薇声泪俱下:“哎呀,靓女,太感谢你了。你是恩人啊,你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啊... ...”
薇薇一边说着不用谢,一边转身冲着我笑。我刚想问她发生了什么,身旁有个老汉却开口啧啧称奇道:“怪了,我在广州住了这么多年,丢了钱包被好心人捡到送回来的事,我到是见过,可这钱包被偷却又被人立刻找回来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这么神奇!?”我难以置信得望着薇薇,“这么说,你刚刚趁我不在的时候智斗小偷了?”
“没有啦,傻瓜,我都说过N次了,大娘的钱包不是被偷的,是她来的时候不小心丢在了刚刚那个巷子里。我试着回去找,没想到恰恰被我瞧见了。”薇薇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又转向那个丢钱的大娘,“都是大娘运气好。丢了的五万块钱还能找回来。你说是吧,大娘,你记错了,不是五万六,是五万,对吧?”然后她又贴近那个大娘耳语了几句。
薇薇撤回身子以后,大娘张着嘴不言语,有点胆怯得点了点头。
薇薇没再理她,转身拉起我的手,穿过围观的人群就往外走:“哎呦,赶路要紧啊,我还要逛街买衣服呢。”
走出人群后,我搂着她的肩膀好奇得问:“你刚刚是怎么把钱包要回来的啊?”
“都说了不是要回来的,是捡回来的。”她像个小孩一样仰着头看我,翻了个白眼。
“好,那你是怎么捡回来的。”我改口,继续问。
“你是蓝猫啊,蓝猫三千问?!”她有点不耐烦,将半个身子缩进我怀里,让我支撑着她斜着走路。她就是这样,每次走在街上开心或者不开心,就喜欢这样斜倚着我走路。
“说嘛,说嘛?!”我费力得抱着她走,嘴里没停。
“这个嘛?!”她猛地弯下身去朝着我的小腿猛地拧了一下“就是这样捡的啊。”
我没防备,吃了疼,“啊”得大叫一声,手从她的肩头松开。
她拧完我,坏笑着赶紧着往前溜。她如此不正经,我也跟着开玩笑。我跑过去追着她挠她胳肢窝:“那我也捡一下,捡个妞回家......”
她哈哈大笑着赶紧躲掉:“不要......我错啦!”
我收回手,她就又开始挑衅,试着拧我,我又挠回她,她就又求饶,如此以来,两个人翻来覆去,屡试不爽。
好吧,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啊,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开玩笑,明明受不住挠痒,却又偏偏一次次来讨我的挠,可谓百挠不折。
我和薇薇之间维持着彼此独立又相互依偎的情感关系,也许是时间短暂,我们从未发生过争吵,我说的,是那个周六之前。
5
那段时间,公司要举办一个很重要的拍卖会。具体的企划案由我负责。那份企划案,包括了从拍卖场地得选择、展台设计、安保措施到拍卖规则等等诸多事宜。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每天在单位加班,回家对着电脑加班,已经连续鏖战一个月了我每天忙到很晚,常常周六也要加班。
又是周六,我照常加完班回到家,看到家门口摆着两双鞋。我认识其中的一双鞋,是慧慧的白色塑料高跟鞋,而另外一双是男人穿的黑色皮鞋。
有些诧异。
我推开门,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客厅。他见我来了,连忙站起来跟我握手:“是齐康吧。你好,我是薇薇的舅舅。”
我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他一眼,他的穿着考究,全身都是名牌,浓眉、高鼻、阔嘴,留着半寸,一眼望去像个成功的商人。最醒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放出的目光如同匕首一般锐利。
这时候,薇薇系着围裙,端着一盘豉汁蒸排骨从厨房走出来:“你回来了?!吃饭喽。”
薇薇说他舅舅那两天来广州出差,顺便来看她。
“本来我说要请你们出去吃饭,薇薇非要在家吃,说她学会了做广东菜,要亲手做给我吃。”薇薇舅舅翘起腿,从怀中抽出一根雪茄,点着。
“她厨艺渐长,想要秀一下给舅舅看呢。”我笑了笑,看着他拿烟的右手,话到嘴边停了停——他的右手没有拇指,“舅舅明天有空吗?我请您喝早茶?”
“哦,我啊,明早的高铁,来不及。下次吧,下次你可以和薇薇一起回唐山玩。”
我注意到,他的拇指是齐根切断的。
他见我盯着他的右手看,便将右手举起来,眯着眼冲着拇指根断裂的地方吹了口烟,漫不经心得说:“这个嘛,小时候玩狗,不小心咬掉了。”
那顿饭,我陪着薇薇舅舅喝了点白酒,是他从北方带来的56度衡水老白干。我酒量不好,二两即醉,可是薇薇舅舅的酒量却好得多,我陪着他一小杯一小杯得干,不到四五杯便上头了。
薇薇忙完了,就坐在一旁一边吃饭一边玩手机,听我和他舅舅聊家常,偶尔插一两句话。
“小齐,我听薇薇说,你在拍卖行上班?那可是大买卖啊。”薇薇舅舅眯着眼,很随意得问。
“舅舅,舅舅,我可没说他是大买卖啊。您可千万别夸他。他现在需要的是指导,是激励。”薇薇撅着嘴朝我瞥了一眼,“他啊,就是一个打工仔。”
“买卖都是主家的,我们经手促销提个佣金而已。”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了根烟,“我们自己是苦寒的很啊。”
“哎,小齐谦虚了。”他深深了一口烟,又吐出来,隔着烟雾冲着我呲牙笑了,“你们这一行的油水有多少,我清楚得很。”
“舅舅,我们真赚的少,赚得多那是公司老板。”我喝了口酒,感到头一阵眩晕,连忙喝了杯茶,“舅舅也是做这行的?”
“那倒不是。不过我在北方认识几个干拍卖的朋友,在拍卖行里也就是一般职员,可是人家过的啊,唉哟,豪车大屋,过得真好!”舅舅拉长声音,又意味深长得笑,“小齐,做人要灵活点,这年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舅舅,我有点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感到头越来越晕,眼前的一切随之剧烈摇晃。我侧头看薇薇,她似乎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而她舅舅则坐在我对面笑,笑容弥漫在盘旋上升的汤锅蒸汽里,配上那双刀锋般的眼神,很矛盾。
“小齐,虽然薇薇是我外甥女,但是我从来都把她当亲生闺女。你跟她好,那也是咱的亲人。我是希望你们两个将来在这里过得好啊。”小薇舅舅很动情得说,“舅舅我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毕竟是过来人,多趟过几条河,跨过几座桥。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说道说道,没准给你生一条发财的路子。”
我的心猛然一紧。
我看着他,不说话。
终于,还是要来了,我心里一直担心的一件事,终于要发生了。
即便是此刻,我的心里也依旧留存着最后一丝幻想,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广州的房间现在多贵啊,你和薇薇将来肯定是要在这里买房的。我听薇薇讲起过你家里的事。我也没什么钱,买房要靠你们自己,可是你能负担得起吗?首付有吗?”他见我沉默,见缝插针,“你要是灵泛点,我估计,在广州买套房子应该没问题。这年头啊,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只要你做的干净利落,没留尾巴给别人抓,就没事。”
“是吧,舅舅要指给我什么路子啊?”我故作认真得思考片刻后,反问,“怎么个灵泛?”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具体怎么做还要你自己决定。”他再次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身体后仰靠回椅背,接着吸了口烟,朝着屋顶缓缓吐出来,淡淡得说,“你们公司的古董安保运输那块... ...我觉得你可以下点心思。”
“舅舅的意思是?”我故作恍然大悟,“让我在古董上下心思。”
薇薇舅舅没说话,看着我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如果我说可以,”我沉下脸,冷色道,“你是不是接着就会说帮我找人做事情?”
“齐,你在说什么?”薇薇有些担忧得看着我。
“舅舅随后是不是要找人帮我盗窃文物?然后帮我销赃,再分赃?”我不理会薇薇,继续逼视着舅舅。
“小齐,不要这样……”薇薇的语气中有些哀求的成分。
“不要怎样?不要点破吗?”我猛然怒了,抓起手机,调出视频丢给她看,“你不知道我家里装了隐形摄像头在远程监控吗?你不知道你当时开我电脑,翻看资料的事都被拍到了吗?”
我说的是我存储在电脑中的拍卖会企划案。在拍卖会之前,那份企划案属于公司的商业机密,绝密级。
终于还是揭了下来,曾经看似命中注定阴差阳错的一场恋爱下竟然隐藏着如此丑恶龌龊的真相。
难道,当初的偶遇也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
我猜测过,失望过,幻想过,可最终还是认命了。
“我问过当初丢钱的那个大娘。”我不理会薇薇的舅舅,只是看着薇薇自顾自得讲,“她想以捡回来的钱包里现金与丢失金额不符为理由对你胡搅蛮缠,你在她耳边说得是这样一句话‘我能帮你找到钱包,就可以让你的钱包再次消失’”
“你和那个偷钱的贼是同伙。”我漠然下了定论。
“你调查我?”她错愕。
“我为什么不能查你?”我笑,“谁会相信一个在大街上捡回来的女人。”我的语气不是反问,是带着肯定语气得冷冷得陈述。
“你说我是你捡来的?”她似乎是落泪了,声音有些哽咽。
“那就不要怪我们了。”薇薇舅舅突然开了口,“薇薇啊,这小子识破了咱们,不能留啊!”
他说完这句话,手就扬起来了,空气中有破风声传来,我喝多了,隔着火锅的汤气,看不清他扔得是什么东西。紧接着,我也听到薇薇喊了一声不要,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电光一闪,空气中有金属碰触的铿锵声传来,接着我感到喉头凉了,我伸手去摸,触手可及的是温热的液体,一股腥咸的味道往鼻子里蹿。
我想呼救,可我还没叫出声,就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
我躺在床上,薇薇和她舅舅早走了。酒有些上头,喉咙也很疼,头上还被人缠上了绷带,我掐了掐肿胀的太阳穴,庆幸自己还活着,爬起床,走到客厅,发觉客厅里跟以前一样,桌子和椅子都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打开手机,拨通了110……
6
后来,我接到公司高层通知——那场古董拍卖会延时了。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上下班,加班,逛街吃饭。
一切也都和以前不一样,从那以后,薇薇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我尽量催眠自己,我告诉自己,她是个骗子,为了我们公司的古董而来,我命令自己忘记她。将她留给我的所有一切都从我的现实和梦境中剥离出去。
可是后来我悲哀得发现,当你越想忘记一个人的时候,就说明你越忘不掉她。
不不,这怎么可能呢?我无数次提醒自己,薇薇并不是我的初恋。在此之前我曾经谈过一场为期两年的毕业即分手式的恋爱,即便是前女友的离开也没有让我这样难过。还有,我和薇薇相处的时间其实很短,只有几个月,我们对彼此也并不了解。
可是记忆为什么如此深刻?
这在广州这样的城市显得太不正常。
无论如何,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将她从我的脑海中抹去。
我不再拒绝聚会,除了装作热衷于公司部门的聚会,还选择了在下班以后跟着公司里的单身老油条泡酒吧。
周末的时候,我尽量过得让自己忘记时间。
我常常将自己灌得烂醉,然后被同事送回家,昏昏沉沉得睡去,在第二天下午醒来,待到夜幕降临醒来的时候,便又走出家门找他们喝酒。约不到同事的时候,我会一个人,一瓶酒,去看通宵电影。我有时候在电影院睡着,有时候强撑着眼到黎明,坐地铁回家,倒头大睡,醒来以后再接着出去玩。
周而复始,我将自己深陷在消沉堕落的生活中。
还好,广州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只要你不想睡或者睡不着,总能找到一个可以让你醒着的地方。
再次遇到薇薇的时候,依旧是在天河城,天空也依然落着雨,不同的,是在冬季。
那天天气很冷,雨水有增无减落在城市里,步行街却显得格外光鲜亮丽。
我从超市出来,看见人们打着伞,拥挤在SWATCH店门口看热闹。有人用广东话边骂边喊:“打!打死他们”。
还有孩子的尖叫声传来。
我从人群旁走过,想过不去看热闹,可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劣根性作祟,百无聊赖得一念之间,抱着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无所谓的心态,我与他人雷同,把脖子伸进人群里。
三个年轻男人,冒着雨围着一个乞丐一边叫骂一边拳打脚踢:“我叫你偷,死东西,打死你!”
雨下得越来越大,拳头和皮鞋夹杂着雨点噼里啪啦得砸在那个乞丐身上。
那是个残废女乞丐,没有右手,破衣烂衫,浑身脏兮兮得趴在满地积水里,长发被雨水打湿,散落下来遮住脸。她的后背鼓起来,像是护住什么东西一样,任凭拳脚相加,不反抗。唯一动的是她身上的血,顺着雨水慢慢渗出一副,流到了光鲜的地板上。
打人的人下手很重,人群中有同期女乞丐的人小声嘀咕:“至于吗?人家孩子不就拿了你们一块表吗?至于往死里打人吗?还是个女人。”
我俯下身去瞧,终于明白那个女乞丐的后背为什么鼓起来,因为她的身下藏着一个小孩。
刚才的哭声应该是那个孩子发出的。与此同时,我看到了那个乞丐的脸。她的脸虽然朝下,倒映在雨水的面容却清晰可见。
是她。
许薇。
我愣住了,心里一惊,随后是一抻一抻得疼。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手中的雨伞掉了,眼泪顺着雨水不断往外淌。我瞬间感觉到无力,可仅仅是短暂的几秒钟,心里的怒火便促使我生出了蛮力。
我站起来,不说话,也说不出什么。我将手中的包裹猛地砸向身旁最近的一个打人的年轻人。包裹里装的是沐浴露和洗衣液,够沉。那人完全没防备,被我砸中了鼻子,啊得一声捂住脸低下了头。我没理他,暴叫着朝着另外两个人扑过去打,他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的一愣,有一个人被我推倒在地。
他们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要扑过来打我。
“操你妈!你他妈再动她!我捅了你!”我狂吼,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与此同时,我随手抄起地上的雨伞,把金属伞杆折断,留出锋利的断口,我把断口对着几个打人的人喊,“操,我看你们谁敢上!”
人群唏嘘了一声,不约而同倒退了一步。那三个年轻人看了看我手中的伞杆,又看了看我的样子,互相使了眼色,转身扒开人群就走,临走还回头凶巴巴对我说:“你小子有种。你他妈等着。”
我没再理会他们,扔掉伞杆,蹲下身去抱许薇。她一动不动得趴在那里,我的手打着颤,触碰到她的头发。她没动。我轻声叫她的名字,她也没动。她昏过去了,我把她抱起来。
那个被薇薇搏命护住的小女孩从她身下爬出来,她打着哆嗦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她,满脸惊慌,竟然转身钻出人群就跑了。
我抱着薇薇挤出人群。我什么都忘记了,我只知道我的许薇受伤了。我要去医院,尽快去。
雨点打薇薇身上,她很轻,她瘦了。我走在雨里,眼泪簌簌落下来,我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我也不敢去看薇薇。人们在我背后叽叽喳喳议论着,也许是猜测,或者幸灾乐祸,或者表达同情。
这时候她已经醒了,蜷缩在我怀里,像个孩子。她不说话,只是用幸存的左手搂住我的脖子。
没有人知道,她是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出现在雨天,那是我最恼火和最开心的一天,我们相识相恋。
今天也是一个雨天,是我生命里最心碎的雨天。我的恋人和我重逢,她从青春靓丽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她被人殴打,她残了,失去了右手。
我抱着薇薇站在马路旁打的,路过的的士司机们没有一个停车的,他们像是躲避瘟神一样躲避我们。
我急了,站在马路中央,横在斑马线上,截住一辆等红灯的的士,将钱包扔在了他的副驾上座位上,拉开了车门。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薇薇断了三根肋骨,内脏受损,右腿受轻伤,脚踝软组织受挫。医生又指着X光片很谨慎地告诉我,病人右手手腕处的切口很整齐,已经愈合,一看就知道是用锋利的外物切断的。
我拿着检查结果走回病房,却不见了薇薇。隔壁床的一个老太太告诉我说,薇薇去上厕所。
可是我发现,输液瓶空挂在那,药水沿着输液针滴滴答答落下来,床单湿了,一旁还有几滴血。我疯了一样追出去,在一楼大厅发现了薇薇。
她步履蹒跚,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得穿过人群,着急忙慌得往外面走。我跑过去,毫不犹豫得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浑身颤抖。
“阿齐,我残了,放我走吧。”
“跟我回去。”
“我是小偷,放我走吧。”
“跟我回去。”
“我配不上你... ...”
“跟我回去!”
我拦腰将她抱起,她单手打我,抓我,咬我,用尽各种方法想要挣脱。我任凭她闹,始终不撒手。她身子虚,很快筋疲力竭,住了手,只是哭,无声地哭。
7
薇薇出院,我把她接回了我的住处。我们就像夫妻一样住在一起。我开始尽我所能得照顾好她。我学会了煲汤和炒菜,也学会了在某宝打折时采购诸如三只松鼠等等她爱吃的零食。
我又习惯了和她说早安和晚安。
关于薇薇之前的事,包括她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以及她的舅舅,我从没问过,她也没主动提过。
因为我知道,有些事,不明白也不会太坏。
薇薇康复得速度很快,三个月以后就可以下地走动了,她的话也多了。
我做饭的时候,她就在厨房门口趴着门缝看,一会念叨我盐放多了,一会埋怨我醋放少了,一会又嘲弄我供火大了。我被她言语损急了,就跑过去强吻她。她大叫着流氓啊,流氓啊,嗤嗤笑着低头躲我,或者用头抵住我的下巴,顶一会儿又放弃了,任凭我吻。
如我所愿,我们又恢复了和之前一样快乐的日子。
后来每每回忆及此,我才终于明白,那时候的她,未尝不是和我一样,心照不宣得小心翼翼得维系着彼此的一切。
我们爱着对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唯一的一点,我注意到,我说的是唯一,她有时候会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袖筒发呆。
我将墙上的摄像头拆下来,也不再给电脑设置密码,包括文件夹。毕竟,爱就要彼此信任,不设防。
我出去上班的时候,薇薇会用我的电脑看电影、玩吃鸡。
只要有时间,我都会陪她,无论是手挽着手在天河逛街,还是手挽着手,佣陷在沙发里一起吃零食,看美剧,甚至是我在加班做那个企划案的时候,也不避讳——经过公司董事会决议,之前曾经一再延期的那场拍卖会再次被提上日程,依然由我们部门负责。
又是平常的一天,我醒来的时候,手边空空的——她又不见了。
我给她发微信,她没有回。我忍不住又给她发了微信,一条,两条,三条,没有回,终于,我着急了,打她电话,关机了。
我跑出门,坐上6号线,再转2号线,期间一直拨打她的电话,她一直没有接。
一个小时后,我走到了金融街的一家银行门口。银行的门口围起了警戒线,也有路人在旁围观,议论纷纷,拿起手机拍照。我拿着手机打开微博,热搜上很快跳一条消息:据目击者称,一众案犯抢劫银行,被警方围剿,除却一名女犯在逃外,其余人等纷纷落网。”
手机上突然传来一条消息:“事成,迅速撤离... ...速删。”
我转身要走,身后突然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后腰,有一个人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别动,这么多警察,我一激动,土枪走了火,把你打成筛子就不好了... ...跟我上车。”
我跟着那个人上了一辆面包车,头被蒙住,接着就是一顿拳脚。
面包车时走时停,拐了无数个弯,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
前方传来铁闸门被拉开的声音,一股闷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我被人拖着往前走,接着被推到椅子上,双手被一段冰凉的铁物反锁在身后,无法动弹。身后接着传来铁闸门拉合的声音,似乎是个仓库。
耳旁传来一阵狞笑,头罩被揭下,一道刺眼的强光射过来,我眯着眼,努力让视力适应下来,终于看清了站在我对面的人——薇薇舅舅和另外三个陌生男人。
薇薇舅舅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嘴巴。他的力气很大,打得我左腮火辣辣的疼。
“小齐啊,咱们又见面啦!”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得笑,笑里藏着恨意。
“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万分惊恐得问。
“还跟我演戏!”他抓起我的头发,恶狠狠地吼道:“你做的一手好局啊!我十几个儿子都陷进去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养育辛劳,都白费了。”
“舅舅,我不明白你再说什么?!”
“哈哈,行啊,你就装吧。”他将我的头甩向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复印件,那是一张毕业照,照片上的人都穿着警服。他指着照片上打了红圈的一个人说,“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这就是你啊!你不叫齐康,你的真名叫陆小飞,2016年你毕业于警校,随后做了卧底!”
“舅舅,你别闹了,你是不是疯了啊,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要不还是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一本正经看着他。
“我没疯,疯的是薇薇这丫头”,提起薇薇,他立刻暴跳如雷,“当初在你家,我看着拉你下水不成,本来是要取你性命,可是这丫头竟然为了保你违逆我!她为了你触犯家规,甘愿受罚自断右手!那才真是疯了!”
我的心里一沉,眼前浮现出薇薇的断腕,想象着她当时承受的痛苦,肝肠寸断,我咬着牙问:“薇薇呢,你把她怎样了?”
“你还装糊涂?!”薇薇舅舅冲上来又给了我一个嘴巴,“薇薇在哪里?我应该问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竟然伙同你这个外人陷害家人,将珠子据为己有!
看来,薇薇不仅逃脱了警方的围捕,还盗走了传世国宝——南国之珠,这次拍卖的首宝。
“可怜我那十几个儿子,刚出道没两年就进了号子。”薇薇舅舅悲凄得念叨着,看了看身边其他三个年轻男人。
“那是他们该去的地方。”我冷冷得对他说。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好啊,好个正义凛然,不愧是人民警察,根正苗红啊。没错,你们不是都叫我九指神偷吗?”他伸出左手四个手指,炫耀似的指着自己,“你们都想抓我,送我进监狱,因为我是贼,老贼,我的儿子们也都应该进监狱,因为他们也是贼,”他拍着手笑,又逼近我说“那薇薇呢?她也是贼啊!你觉得她该不该进监狱呢!她也是臭贼!”
“她跟你不一样!”我怒道。
“有什么不一样呢?”九指神偷露出一股狞笑,“都到现在了,你还以为她和你睡觉,是因为爱你吗?别自恋啦!那是我让她去做的!为的就是通过你手中的企划案获取南国之珠的藏处,方便我们下手罢了!你真当她是贞洁烈女啊!我告诉你,她不只一次做这样的事,她也不只是跟你一个人睡过!哈哈哈!”
“你无耻!”我想跳起来狠狠揍他,可是我无法动弹。我的手被牢牢锁在了椅子上,我用手摸了一下,那应该是一段焊死的U形钢管,形状类似于警局的手铐,但是比警局的手铐要厚重牢固。
“我偏要说,你真的以为,她当初断了手,再次回到你身边,是你们的缘分?别做梦啦!那也是我安排的!计中计而已!”他的眼中满是贪婪,揪着我的脖领子,迎面又是一拳,“即便是残废也有残废的用处,我就要拿她博你的同情和信任!”
“你们刚刚都听到了吗?”我被打的眼冒金星,血从口鼻流出来,我盯着他身后的三个年轻男人说,“你们的养父明明知道我是警察,还让薇薇接近我,让她往枪口上撞,在他眼中,你们和薇薇一样,他根本没把你们当人看,他只是把你们当成赚钱的工具而已。”
“住口!我是刚刚让人查到你的身份的!””九指神偷气急败坏,冲上来又给了我一个嘴巴,转身对他身后几个面面相觑的年轻男人说,“不要听信这个条子的胡言乱语!你们都是爸爸的好儿子,爸爸赚的钱都是你们的!爸爸今天这样努力,都是为了你们啊!”
“可惜,你的努力白费了。”我噙着血笑,“你失策了,你得不到南国之珠。”
“对啊。我的确没想到,薇薇这个贱妮子最后竟然真的为了你背叛我,想要私吞南国之珠。老子玩了半辈子鹰,反倒被鹰捉了手。”他用我的衣服擦掉他手上的血迹,拍了拍我的脸,得意得笑,“可是还好,我还有你,只要你在我手里,薇薇就得回来。她不是爱你嘛。那就拿宝贝来换!”
8
薇薇最终还是来了,她走进仓库,左手拿着一个盒子,盒子上绑了一段药捻,薇薇打开盒盖,露出一颗光彩夺目的珠子。九指神偷身后站了十几个年轻男人,有的凶神恶煞,有的表情木然。
“闺女,这是闹哪一出啊?”薇薇舅舅笑了,眼睛紧紧盯着薇薇手上的盒子,“这珠子可是很值钱的。你不要激动,只要你把珠子给我,我保证,不仅放了他,你俩的事,我以后绝不干涉。”
“你以为我会信你?!”薇薇左手放在药捻上“这个土雷的做法是你教我的,它的威力你也比我熟。你先把阿齐放了,给我们一辆车,放我们走,否则,我现在就炸了它!”
“别别别,有话好好说!”九指神偷急得直摆手“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我放人。”
我双手依然被缚在身后,慢慢向薇薇走过去。车门被打开了,薇薇坐进驾驶座,启动了车,单手握在方向盘上,等到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时,薇薇长舒了一口气。
“把宝贝留下啊!”九指神偷喊。
“接着!”薇薇将盒子掷出去的同时,猛踩了油门,没想到,车子竟然没有动。薇薇又猛踩油门,车轮还是没有响应。
“哈哈哈,傻丫头,你当舅舅是吃素的啊!我就不会在车上动手脚吗?”九指神偷狂妄得笑,捡起盒子,打开盖子,笑容顿时凝滞了“妈的,你拿赝品忽悠我!”说罢,将珠子扣下来扔了出去,接近着就向我们奔过来。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装珠子的盒子炸了,紧接着,仓库外面警笛大作。
一股巨大的铁门撞击声传来,有人用高音喇叭在门外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被警方包围了,请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放下武器。”
九指神偷身边的人听到警察喊话声后吓得四散奔逃。
薇薇解开我的安全带,把我推下车:“快跑!别回头,朝着门口跑!你们的人马上冲进来!”
“我宰了你和这个死条子!”九指神偷不再管薇薇,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朝着我追过来。我双手依然敷在身后,猛地向前跑,拼命跑。身后传来薇薇的凄切的哀求声:“爸,你放过他吧。”
“你放开我!死丫头!回头再收拾你!”身后传来响亮的一声耳光,薇薇应该是挨打了。
我双手被缚身后,哪里跑得过九指神偷。刚跑出十几步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恶风。我急中生智,侧身向旁边跳去,勘勘躲过了致命一刀,可是跳得太猛,双脚没留神,拌在了一根铁棍子上,跌倒在地。
九指神偷握着刀朝我扎过来。我用脚去踢他,却被他抓住双脚按在了地上。他的手很快,力道也很大,我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挣脱。他俯下身,半蹲在我一旁,右半身用力压住我的腿,左手倒握着匕首朝我刺过来。我拼命反抗。
由于我双脚乱蹬,拼命挣扎,他身子摇晃,没蹲稳,手里的刀也刺偏了,本来刺向我前胸的一刀,刺到了我大腿根。
血水沿着刀的血槽瞬间涌出来,我疼得直咬牙。
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不得不自残脱身,我将左手拇指按在地上,借着身体重量,拼劲全力往反方向压大拇指!咔嚓!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出来,十指连心!我大叫一声,疼得差点晕过去,可是我不能晕,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咬了舌尖,用疼痛让自己从几近晕厥的状态中保持清醒!
我将左手顺着U形环挣脱了出来,吃着疼,拼尽全力用带着U形环的右手朝着他的脸打过去,这是我竭尽所能的最后一击。
九指神偷听到了我掰断大拇指的声音,先是一愣,随后有了警觉,偏头躲避我的一拳,接着顺势反手又是一刀,直接刺向我的胸口。
我的心情瞬间直落到了冰点,刚刚的一拳耗掉了我的全身力气,却只刮到了他的脸皮!
我知道,我可能要死了。这一刀会扎中我的胸部,直穿心脏。教官说过,心房破裂后,血液将从我的前胸伤口涌出,或者直接流入胸膜腔,我会呼吸急促,心率加快,血压猛然降低,静脉压升高,接着出现休克,最后死亡。
我想象着我的死亡过程,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一刀,刺在了薇薇身上。
薇薇扑上来,帮我挡住了这一刀。她趴在我身上,血从她的身上涌出来,留在我的下巴上。
薇薇笑了,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对九指神偷说的:“你的债,我还了。”
随后她的身子便远离了我。是九指神偷用脚把她蹬开了:“都要死了,还在这里说情话?”他挥刀再次向我刺过来“送你们做对亡命鸳鸯!”
当他的刀距离我的胸口还有十几厘米的时候,忽然软下来——薇薇从他一侧跃起,用右肩再次顶住了他的刀。
接着薇薇又倒了,倒在了我怀里。
九指神偷愣在那里,几秒钟以后,他恍然大悟,伸手去摸自己的喉咙,一条红色曲线慢慢浮现在他的喉咙上,血浆“噗”的一声沿着血线喷出来。
九指神偷身子一软,先是右腿单腿跪倒在了地上,接着整个人倒下了。他浑身抽搐,血沫子从嘴里流出来,捂着喉咙含糊不清说:“贱丫头... ...你是什么时候... ...”
薇薇躺在我的怀里,她的脸很苍白,她又笑了:“您不知道吧,您只教了我用右手,只知道我的右手快... ...其实我的左手更快... ...”
“你别... ...说话,你不要... ...说话。”我呜咽着把薇薇抱在怀里,就像当初在医院里、在家里无数次抱她一样。
她看着我,眼神涣散,血从她的嘴巴里不断往外涌,我去擦,却擦不净。
警察破门而入,我的队友们终于来了,他们来的太迟了,他们总是来的太迟。
我哭了,却哭不出声,我只能紧紧抱着薇薇。我感觉她比以往更轻了。以前每次吃饭时,我都跟她说,让她多吃点,可是她偏不听,她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薇薇猛地一阵剧烈地咳嗽,更多得血顺着她的下巴流到了我的衬衫上。
我无声得哭,可是她却笑了,含泪而笑。
她的嘴里噙着血沫子,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拉进她,凑在我耳边对我说:“我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 ...除了爱上你... ...”
薇薇就那样睡着了,睡在我怀里。
我疯狂地吼,一手抱着薇薇,一手拿起地上的匕首,朝着九指神偷疯狂得刺,疯狂地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也许,任何事都是徒劳。
我的薇薇走了。
我的薇薇就这样离我而去了,2018年9月3日,我这后半生都不会忘记,那个下午,阴天,下了雨。可是直到她死,我都不知道她的真名,我的同事们经过调查后告诉我,她从小就是孤儿,被九指神偷养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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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后。
海边的一处悬崖边上,海风徐徐吹来,夕阳慢慢沉入远方的海平面下... ...
“她留给你的。”队长将一款崭新的华为手机交给我说“她说你的手机太旧了,要换,用国货吧。”
“她是个好姑娘。当初九指神偷要以你为筹码和她交换南国之珠的时候,她就跟我们取得了联系,并且带路去营救你。她将真的南国之珠交给了我们。”
我紧紧握着手机,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很熟悉,是我和薇薇一起自拍的。她那天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很美,那是我生命里永远的蝴蝶。
“陆小飞同志!”队长低声说,“你的身份特殊,需要保密!鉴于你在辅助摧毁以九指神偷为首的特大盗窃犯罪作案团伙中所做出的突出贡献,组织决定由我在这里授予你二等功荣誉,特此嘉奖!”
“是!”我立刻敬了军礼。
“接下来,有新的任务,需要你去执行,你可以选择去,也可以选择不去... ...”
“报告队长,我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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