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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来一块玉。”
照例向罗树汇报今天的成果,她大口咬下羊腿肉,又猛灌下半坛烈酒。
“是将军啊,先坐先坐。”
罗树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我,一门心思全在她的羊腿上。
我袖子里揣着的是丞相夫人的药玉,她拿这东西当宝贝来着,也只有本大将军能把她从丞相府里劫出来还能全身而退。
“感觉怎么样。”
罗树沾满油的手突然拉开我手臂上的衣服,刺青露出来,是个狐狸图案,我不知道是我什么时候纹的,好像一出生就有?
“还行吧。”我沉吟片刻,总觉得心中空落落像是缺点什么。
说来可笑,我堂堂镇西大将军,临近除夕夜,从边关刚回京城,我就开始手痒痒犯偷窃癖了。我程家祖祖辈辈都是行的端做得正的正人君子,一直想不通我为什么会染上这种怪癖。
天子脚下我不敢作案,只能找到贼窝头子罗树,做了她手底下的临时盗贼。罗树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认识她的我也忘记了,好像自从有记忆开始就是这样。
唉,说到记忆,我的记性时好时坏,兵书上的阵法记得又快又牢,但却不擅长记人的相貌——见一个忘一个。别人的军师是想点子的,我的军师,是提醒我这个人是谁的。
唉,只能说天妒英才,要怪也只能怪我程近水太优秀。
“我去给您拿面具。”罗树叹口气,在我衣袖上随意蹭了两下手,便抬步走向内室。
罗树的贼窝在花柳巷内,若我让人瞧见在这一带出没,总归是不太好的,所以面具能很好的遮掩身份。
面具这么常用的东西放在内室也未免太过神秘,我起了好奇心,悄悄跟着她进了屋。
我看见她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放着好几个动物面具,她拿出我常用的那只狐狸面具,说来也巧,那狐狸面具和我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罗树。”我突然开口,她身形一抖,面具掉落在地,回过神来忙关上柜门。
我直截了当的问:“你怎么慌慌张张的。”
似乎原本的窘迫从未发生,她又如往常一样,脸上挂了世故圆滑的笑。
我讨厌这样。
直迎上我的视线,罗树解释道:“谁想到你突然进来,快把面具戴上离开,在此多留对你无益。”
“这个面具有裂痕,我不想要,我想换一个。”
我的态度坚决,罗树愣住,目光骤然沉下去,沉声说道:“快离开。”
与此同时,我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的响声,清脆悦耳,像是金属的碰撞声,我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我看见我的手伸了过去,接过面具,老老实实戴在了脸上。
“我怕在这久留生出事端。”罗树扯着嘴角,伸手把我推向门外。
……
莫名其妙的。
我跨过门槛,见远处走来一黑衣蒙面人。
他和我装束相仿,身形走姿也有几分相像,我停了脚步,他走到我面前时,也偏过头来多看了我几眼。
那双眼睛毫无灵气,像是死人一般。
我后背升起一股冷汗,放缓呼吸偷偷跟了上去,他进去之后,给罗树丢了个口袋,罗树淡淡扫了一眼,便把袋子放到一边。
“将军这次来的有点早。”
罗树唤他将军?
那位被称作将军的人取下面具,他背对着我,我没看清他的长相。
“这次比较顺利。”
他的声音很熟悉,我却想不起来是谁,情急之下,呼吸一促,他猛地转过头来,用那双死气沉沉的黑色瞳孔看着我。
那张脸,不是我的脸吗?
“你是谁。”
我推开门进去,他仿佛也很惊愕,一时间愣在原地,没做应答。
他的佩剑和衣物都与我有所不同,我突然想到手臂上的刺青,上前一步拉开他的衣袖,上面纹着一条金鱼。
“冒牌货……”我嘴上说着,迅速拔剑朝他攻去,他反应比常人快很多,可是跟我比起来差远了。
我是大楚最优秀的将军,镇守边关数年,两军对垒,主帅先战时,从未吃过一场败仗。在此之前,中原将军都因体力差,常输给兼具力量和速度的匈奴将军。
这种冒牌货,怎么配跟我比。
“冒牌货”胸口被刺伤,脸上却没做出任何表情,拔剑指来,速度和剑锋所带的气劲让我心惊。
他的速度和力量不比我差,反应却慢了一拍,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用身体接下我所用的攻击。
毕竟是血肉之躯,就算感受不到疼痛,他也倒了下去,我转头看向罗树,希望他能给个交代。
“他是谁。”
“这不重要。”
我脑中紧绷的弦“砰”一声断开,我冲上前去,抓住罗树的衣领,她嘴角笑容不减,我心中怒火翻腾。
察觉身后动静,我回过头去,“冒牌货”身体里,此时正钻出来一只金黄色大虫,恶心无比还散发着恶臭。
我忍住干呕的冲动,又向罗树说道:“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
罗树反问。
我想回忆起来,能见证我们友谊的事情,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仿佛生命里没有出现过罗树这个人一样。
又听到清脆的碰撞声,头疼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捆绑着我,我咬紧牙齿,攥紧双拳,拼了命终于挣脱开来。
罗树那张笑脸上终于有了裂痕,清脆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来。
我轻声说道:“让我冷静冷静。”
松开她的衣领,我吐出一口浊气,刚一转身,迎面撞上一黑衣蒙面人。
他有着和“冒牌货”同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神,我僵硬的偏过视线,金黄色的大虫在蚕食着“冒牌货”的身体。
“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跟我一模一样。
我眼前发昏,我看见他摘下面罩。
他的那张脸跟我一模一样。
两个冒牌货?
究竟……谁才是冒牌货。
后脑针扎一般的刺痛感,我再也坚持不住,直挺挺的倒下去。
……
我醒来时,浑身虚弱无力,嗓子干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床边站着一面容清秀的少女,看她打扮,是苗疆人。
“终于醒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清泉般令人舒心。
“我是怎么了。”
苗疆少女没说话,她冲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先别说话,你本来身体就不好。”
“本将身体好得很。”
我听到她的轻笑声。
“一会可能会有点疼。”苗疆少女拿出一把匕首放在火上烤着。
“要把我开膛破肚吗?”
“你是个聪明人。”
“到底谁才是程近水,谁才是大将军。”
她笑而不语,深深地无力感向我袭来,我看着她举起刀,一点点划开我的肚子。
“疼的话,可以喊出来。”
……
随着时间的推移,疼痛加剧,我咬着牙,硬是不发出一点声音,许是苗疆少女起了捉弄人的心思,给我灌了点酸涩的药水,我眼皮越来越沉,刚一睡着,又被疼痛拉回现实。
半梦半醒间。
我感觉什么东西把我内心的空白填补了。
我不是将军,只是整日子曰子曰的酸臭书生,我身边似乎常有一位温婉动人的女子,不知怎的,我只要一想起她的脸,似乎所有的疼痛苦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伸出手去想摸她的脸,却什么也触及不到。
腹部疼痛难忍,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恶臭。
刚才那些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什么?幻觉,还是梦境。
我又看见那名温婉女子了,她小腹微微隆起,捧着一碟糕点,灵动双眼对上我时,嘴角漾起浅笑,她张嘴似乎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却仍是唤了她一声娘子。
这不是幻觉,是我的记忆。
她确确实实真实存在,我一下子想起来好多事情,我想起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时,脸红着说了好多酸话,我想起她不顾父母兄弟阻拦嫁给我这个穷书生,我想起我中科举状元时,她又笑又哭的。
还有好多好多,我与她在雪夜里共饮热茶,晴日时,会一起整理收藏的字画。她的绣工无可挑剔,每次给我换新的香囊,我都能乐上好一阵。
脑中画面顿时变得鲜红刺目,我在产房外。我听见她痛苦的呻吟,我不顾产婆阻拦冲进去,她握住我的手,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她痛苦而无能为力。
……
“睡醒了?”
腹部疼痛感已没有之前那么强烈,苗疆少女手中玩着两块红绳拴起来的石头,石头相撞时发出的声音如金属般清脆。
“还没醒。”
我不敢继续回想接下来的事情,再次经历一遍妻子离世,是极其痛苦的事情。
……
妻子去世后,我开始自暴自弃,终日饮酒,染上了病,躺在床榻奄奄一息无人照料时,是罗树带走了我。
罗树是皇帝的人。
当年威风赫赫的大将军染上肺病后,大楚的处境变得艰难,偏偏皇帝野心勃勃,怎满足于大楚现在的疆域。
他们想到了苗疆蛊术,第一种是强身健体的蛊虫,中原将军便再也吃不了体力的亏了。只是大将军的阵法尤其出神入化,两军交战时善用计谋以巧取胜,皇帝自然更是不想放弃。
所以第二种蛊虫,日夜吸取大将军的精气,再种到其他身体上,如若那具身体是死的,就会成为行尸走肉,被虫子操控。如果是活的,就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变成任人摆布的棋子。
只用半月的时间,蛊就成了,那具身体,会变成大将军的样子。
不仅继承了大将军的容貌,连他的健忘症和偷窃癖也都一并继承了。
我,是第一个被种蛊的人。
因为全楚京的人都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大将军如果没了健忘的毛病,是不是更加英勇,从而战无不胜了呢。
“用活人的好处,自然是能像你一样机灵,反应也快,坏处就是,我每年啊,对其他大将军,只用吹吹笛子安抚蛊虫。对你就麻烦了,毕竟是活人,时间一久总会脱离束缚,我就要剖开你的肚子,取出旧虫。放进去新虫。怪耗费精力的。”
苗疆少女说着,解开脖颈上拴着的小瓶子,一小只金黄色的蛊虫顺着我的嘴爬了进去。
我能感受到我的记忆一点点消散,我想抓住他们,怎样努力也只是徒劳无功。
……
今年回京可有些不太平,居然晕倒了。
我从床上站起来活动着筋骨,腰腹酸疼的有些厉害。
堂堂征西大将军,胆子应该是很大的,晕倒也太不像话了。
我心里这样想着,怎么也想不起来晕倒前发生了什么。
头一偏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剑眉星目,鼻梁英挺。
是我程近水本人没错,可怎么却有种陌生疏离感,心里总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形容不上来。
“你是谁。”
我问镜子里的自己。
文/载荷,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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