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的钉子

作者: 任心随性 | 来源:发表于2020-07-09 13:04 被阅读0次

一,

  醒时很渴,头也很痛,估计昨晚又是借酒消愁的宿醉。

  周边的环境很陌生,从床到被都是惨白,像医院的床位,幸好是双人的。窗帘掩着大半,有光透进来,正好打到床头唤醒我。看这摆设和格局是旅馆,脑中荡起一圈圈疑问:

  这是哪?我又为何在旅馆?

  我只记得昨晚去了酒吧,是烦闷感到了喉咙不得不发泄才壮着胆子向妻子提的请求。

  妻子是很好的妻子,懂事儿,贤惠,还漂亮,简直是世人眼中的完美。

  当然在我眼中也很完美,可问题恰恰出在完美上,她会让我愧疚,让那颗不知足的心愧疚,让那个时不时散发着兽性的自我愧疚。

  有了妻子,其实在意识层面我是觉得自己赚到了的,甚至感觉像中了彩票一样幸运。可德不配位,幸运反而让我不踏实。越不踏实就越想掩饰,掩饰自己的本性中的阴暗和任性。渐渐的,越来越多的谨言慎行置换了真性情的流露。

  我觉得是有效果的,在别人眼中我也成了好好先生,她对我也越来越满意,至少我这么认为。

  可作为一个人,随心所欲的活着是天性;作为男人,想要扩展基因、占有更多资源更是本性。压抑太久,会像火山一样,表面越平静,内部越汹涌。可妻子太完美了,让我连发泄的借口都没有,于是我只能喝酒,喝酒可以让我短暂的脱下角色,用一种原始的本能活一会儿,但就连喝酒我都觉得愧疚,毕竟这是对家庭和她的反抗,是罢工。好在到目前为止,酒醒后的愧疚还可以承受,而每次喝酒前的欲望又足够强烈,所以我不得不编织一些关于工作的、大局的、兄弟情义的故事蒙蔽她,虽然完全没必要,直说她也会“善解人意”的同意。

  昨晚也一样,那颗用枯燥和焦虑喂养的欲望又蠢蠢欲动,我告诉妻子:我一个高中的哥们儿回来了,工作不顺,急需我的安慰,安慰嘛总少不了酒。她很贴心的同意了,而且看起来很支持,但我分明从她的脸色和语气中感到不快,这就是她完美的地方,不过我还是顶住了完美的压力,迈出门去,因为压抑的躁动已经沸腾,再不释放,我可能会失态,会做出更加后悔的事情。

  但我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床上的被褥很乱,不像是一人睡觉的产物。我开始仓皇,难道我越了雷池?我又被深深的愧疚按住,我开始慌张的寻找女人痕迹,从床上到卫生间,从用品到头发再到气味。不知是否因为酒后造成的麻木,什么都没有察觉,现在是到底有没有这个女人都无法证实——这使人更加恼火。

二,

  我很渴,真的!但我不想喝水,幸好床头柜上有我熟悉的烟和火,我翻身起来,快速穿上昨晚的衣服,拿着烟和火走到窗前,一把拽开窗帘,阳光如整排的银针扎进我的眼睛,我下意识的闭眼加用手遮挡,好像被人狠狠煽了嘴巴。几秒钟过去,渐渐适应,看到外面人来人往,杂乱、热闹非凡。

  我点上烟,猛嘬一口,期待眼睛和大脑都更清楚一些,从高度看这里是一楼,远处是座棺材般的大建筑,建筑中央贯通的伸出多条车道,是火车站!

  思绪又开始奔腾:我为何在火车站附近?这附近有酒吧吗?

  想到酒吧,又想到那个是否存在的女人。昨晚是和朋友一起去了酒吧,不过那是第二场,在饭店已经喝了很多,我们无所不说又不知说了什么,只是很享受酒后的状态。饭店打烊也打不散我们,我们勾肩搭背又稀里糊涂的找了家酒吧。

  酒吧很暗,只有中间的舞台上有聚光灯,台上一老一少的男歌手在交换着唱歌,还间歇性与客人互动。我们坐在酒吧的最角落,是暗中暗的位置,时不时的大口喝酒、大声说话。

  一会儿,我们都累了,就默默从暗中看着远处一抹舞台,那唯一有光的地方,仿佛潜意识盯着意识,灵魂盯着肉身。然后我的眼睛好像湿润了。湿润的眼睛被远处微弱的灯光一晃,反而更加明显。

  朋友惊讶问到:“自诩硬汉的你,也有眼泪?”

  “酒使英雄泪满襟啊,你看那些舞台上的无名歌手多不容易,再累也要硬挺着表演。”

  “你的理由还真牵强。不过谁他妈都不容易,明明不缺吃穿,十几亿人非要挤破头靠前站,不管对不对,只想强不强。”朋友也就嘴上痛快痛快,其实他比谁都拼。

  发完牢骚意味着继续碰杯。不久,点歌环节开始了,首先上台是个年轻姑娘,浅紫色紧身露脐吊带配白色超短裤,在镁光灯的粉饰下显的很白皙,前凸后翘腿又长,是大部分男人性幻想的完美对象。

  想到“完美”,就想到妻子,妻子是很美,身材也棒,可最近每次做爱都循规蹈矩,像家里定期的保洁。男人性快感来自于变化和对方的反馈。变化可以是对象的变化,也可以是每次做爱形式的变化,于是情趣用品才有市场,也才会有如此多偷腥的猫。至于女性在过程中的反馈就更重要了,男人自身的爽就一两秒,其他快感完全取决于对方的尽兴程度。妻子是传统而保守的,在做爱中也绝不显得淫荡,加上同居五年,再美味的菜,天天吃还不能吧唧嘴也会变的乏味。

  所以我当时忍不住的盯着那年轻姑娘,跟在场的很多男士一样。她动情的唱着一首节奏适中的爵士,旁边的两位男歌手伴奏得格外卖力。她轻佻的眼神在各个酒桌流转,仿佛用尖尖的指甲撩拨所有人的敏感器官,引得连连的尖叫和口哨声。

  当她的眼神巡视到我这时,我感觉到她定格的时间过长,长到足以引起我的非分之想,长到我可以详细看清她的五官。她的五官像猫一样,紧凑而小巧的嘴唇和鼻子,大而调皮的眼睛,耳朵向两侧竖的很精神,每一样都好像在像我解释:“我很好吃!”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她之后的眼神儿一直以我为中心,小范围扫描,我把想法告诉了朋友,他立马漏出鄙夷的表情说到:“别自作多情啦,全场的所有男士估计都这么想,再说咱们这么偏、这么黑,就算想看也看不清你啊。”

  他说的在理,我只能劝自己别多想。歌曲很可惜的接近了尾声,突然她将手指指向我,用似火的眼神望着我喊道:“那边角落里身穿白色上衣的男士也来唱一首吧!”

  “难道是她?”我不禁窃喜,而后深深的恐惧又爬上我的脖子。

三,

  “哥们儿,火借我使使呗?”一个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穿着简陋的男人隔着玻璃向我大声的喊道。思绪被他强行的喊停了,低头才发现倒水的一次性纸杯里已熄灭了四根烟头。我打开落满灰的窗户和窗纱,点燃一支新烟,然后将火厌烦的递出去。我陷入沉思时,特希望跟外界隔离,有时一个人躺在家里的床上发呆时,连快递敲门我都会屏住呼吸,假装自己不在。

  “想什么呢?是做了亏心事愧疚呢,还是想做亏心事,算计呢?”他点燃嘴里廉价的烟,抽了一口,一边吐雾一边咧嘴笑着跟我开玩笑道。

我没心情跟他纠缠,于是接过他用完的火机,含混道:“啥也没想,昨晚上喝多了,在这缓缓神儿。”

  “喝酒时你多放纵,酒醒时就多郁闷,最好的方式是继续喝,要不要再来一口?”他顺手从脚下那又脏又旧的袋子里拽出来一瓶半斤装的劣质白酒。

  “多谢你的好意,但不需要!”他朴素的话里展示了事实,酒之于情绪总是短暂的,像抽刀断水,酒醒后,那些烦恼如荡去的水浪又加倍的荡回来。

  我用夸张的动作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不知是在对谁发火。回到床沿坐下,觉得头有些痛,我就势仰面半躺倒床上。

  我真的很渴,但不想找水!昨晚的事还没有定论,如果我真的出轨了,是窃喜大一些还是愧疚大些呢?

  妻子真的很好,她从不拒绝我,我说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说看什么就看什么;我躺在家里故意不上班,她也只是静静地安慰和伺候;我冲他发一些无理取闹的火,她也不啃声,最多只是一个人在角落默默抽泣。她的完美让我身边的一切人都羡慕,让父母、朋友都站在她那边,连我的超我都站在她身边。她的完美像一面镜子,照出我所有本性的丑恶。

  跟妻子相处的这五年,那个道德自我长大了,在跟本性的斗争中开始胜多败少。完美是妻子的秘诀,宽容贤惠是她的武器。跟我任性战斗时,她以柔克刚,寓教于乐,终于我认输了、改变了、学会了。我开始体谅她,开始细细揣摩她幽微的喜好和情绪,不管吃喝玩乐或是更重大的决定,我都会看她的脸色,她还是从来都不提意见和做决定,也不把不满或愤怒挂在脸上,但我就是能从她满面春风、波澜不惊的脸色中看到喜怒哀乐,就像昨晚我出来喝酒时她的不快我很确定,就算不确定我也不想去求证。于是我变得很累,除了要提出各种建议,还要根据她的脸色做判断,那些建议中当然也有我的喜好,不过跟她的脸色比起来,我的喜好越来越不重要。她能开心,而我能配得上她的完美这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喜好。

  不过生物的劣根性还有它很小的阵地,那就是喝酒,虽然频次也在降低,虽然它之于这么完美的妻子和家庭是那么不必要,但还是勉强保留着。与妻子的小小不满和我小小的愧疚相比,那酒后短暂而又大大的狂野实在太有引力。

  但如果是出轨那就另当别论了,那将是道德自我绝对无法忍受的,也是那小小的本性绝对无法承受的。所以绝不能出轨,我必须想清楚昨天晚上跟那个女子的后续,想清楚这床上到底躺没躺过其他女人。

四,

记忆又拉回到昏暗吵闹的酒吧,伴随着大家的尖叫和万众瞩目的眼神,朋友也酸溜溜的跟着起哄:“哎呦,还真是对你情有独钟,赶紧上去吧,盛情难却,更何况还是如此良辰佳人。”

她在舞台上不可能看得清我,之所以选我只有两种可能,一,她渴望这份热闹能继续下去,渴望众人的关注再久一点,因此有意在歌曲尾声选一个人传递,而我恰巧被选中。二,我坐的位置靠厕所很近,刚才我留意她去过厕所,可能观察过我也未可知。也许两者都占。

无论如何,上台是无法避免了,其实我唱歌还不错,只是大学以后没学过新歌,也没碰到过像样的新歌。这是个不出大师的年代,甚至近十年仅凭音乐而成为超级巨星的人都没有,每个人都变得浮躁而口味多变,热闹、浅薄、枯燥多层交织是当今的主流。

特别高难度的歌我唱不了,但旋律简单而歌词优美的情歌还是能驾轻就熟几首。妻子和其他朋友也经常说,我音色和情绪还是很有代入感的。我边上台边在脑子里回想那首最拿手歌曲的歌词,酒是刚刚好,胆量上来了,嘴还不瓢,我拿起麦大喊:“那就把这首《今夜的你我》献给刚才那位美丽的女士。”台下又是一阵热闹。

我发现她就一个人坐在离舞台不远的吧台上,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彼此的脸,她的美仍没有瑕疵,旁边放着一排红红绿绿的酒瓶。当别人起哄时,她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前奏开始响亮的回荡,嗓音随后也起了,我的节奏没有乱,声色也在酒精和烟的浸染下变得比平常沙哑、低沉而有韵味。我半闭着双眼,唱的格外的深情陶醉,甚至都感动了自己。我想起了我的初恋,那个眼睛大到有点傻的女生,但她其实很活泼灵动。接着又想到她喜欢运动,喜欢穿着白鞋和七分牛仔裤打羽毛球;想到她发质好到发亮的长发和随着步伐整齐晃动的头帘儿。

忽然我的眼神跟吧台上的美女撞上了,我突然感觉她像极了我的初恋,连那双分手时强忍泪水的眼睛都一摸一样,她哭了吗?由于酒精的作用我不确定,不过唯一确定的是她刚才的抚媚消失了。

“我懂了,年幼伴无知,成熟随无奈,回头之后是摇头,叹一声,总哀愁!”

“而如今,酒满了,泪尽了,仓皇相遇,无言对饮又如何?”

两句副歌不断重复,是结束的标志,我看到她冲我举杯而后一饮而尽。

伴随掌声和由目光组成的追光我回到座位,口很渴,来不及跟朋友客套,我抓起一杯满满的啤酒灌了下去。放下杯斟酒时,我看到她拎着酒杯走了过来。我抗拒着,期待着她的到来。

我们肯定喝酒了,而且喝的很多,我记起我的手搭上过她肩膀,我的嘴也亲吻过她的脸颊,我本想用尽最后的一丝理智和她保持距离的,但她坐下的第一句话就击碎了我:“你像极了我的初恋,我用情最深的初恋。”

五,

  “当!当!当!”我听到急促的敲玻璃声,“哥们儿?能再借下火吗?”还是同样讨厌的呐喊声,把我从内疚不已的思绪中拉回来。很多还没有回忆清楚,很急躁,我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拽开窗帘,狠狠推开窗户,由于力量过大,撞击窗框的声音很大。

  那个大哥诧异的看着我:“你这穿戴整齐,也不像在睡觉啊,怎么这么大火气?”

  我感到失仪,看他的体格也不像是我可以肉体对抗的了的,所以脸上赶紧及时挂上得体的表情:“没啥火气,只是窗户关的太紧,用力过猛而已。”我给自己点着烟,又把火递给他。

  他点着后,吸了两口问我:“看你也不像出差,大白天一个人在旅馆干啥?”。

  我接过火说:“给自己放个假,享受会儿一个人的清净。你呢,大哥?一个人在这晃荡什么?”其实并不想跟他聊天,只是想岔开话题,我没有跟陌生人吐露心扉的习惯,尤其清醒的时候,再者对他一直在我窗根儿有点儿好奇。

  “你以为我想啊,这不是趴活嘛,你看那边是我的座驾,我的工作就是把乘客安全从这混乱的火车站拉回自个儿家。”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不远处的道边儿,那里停着辆电力、人力两用的三轮车,车顶还有简陋的棚。

  “现还有人坐这么简陋的车?这也太慢了吧。”我揶揄道。

  “话不能这么说,简陋是简陋,但它视野好啊,很多平时注意不到的东西,坐我车就能看到,再说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追求快啊。”他对自己的工作自豪又自信,我很羡慕。

  “你能这么知足,我很羡慕,不过看来你今天的生意很惨淡啊,到现在都没活儿吗?”手里的烟没抽完,我也是没话找话。

  “又饿不死,挣多挣少我不在乎啊,我更在乎出每趟活儿时的体验。我最喜欢看客人在路上有意外发现时的惊喜和到家时满意的笑容。”他乐呵呵的说。

  “我还第一次听说工作是为了自己的体验,现在全民都在讲用户体验。”确实感觉很新奇。

  “你没听过的事儿多呢,怎么样,走不走?要不我今天伺候你一次,带你回家?”看他那张黝黑的脸不像是在开玩笑。

  “您的好意心领了,我还没享受够,别跟我耽误时间,赶紧去找你其他客人吧。”说完我关上窗户,在他微笑的注视下又一次拉上窗帘。

  我还不能回家,很多事还没想清楚,既没想清楚昨儿晚有多严重,也没想清楚如何跟妻子圆我彻夜未归的谎。不过大哥的话又引起我另一方向的思考。

  我今年三十五了,生理上讲,属于人生正午,以后不管脑力还是体力都要下滑了。三十五年,这几乎是人生的一半儿,其中二十六岁前都在上学,直到拿了名校的硕士学位。没有根据自己的爱好选一份称心的工作,因为抹不开自己和父母的脸面,也舍不得那不错的起薪,更不敢放弃自己已投入了七年的本专业。开始的三年倒是很勤奋,加上人又不笨,职位和薪水都是节节高升,经亲戚介绍交了个大家都满意的女朋友,不到两年就结了婚,也就是现在的妻子。如今妻子已有八个月身孕,满足了父母对我的最后一点期待。

  可是我三十五了,再过十来年,幼儿园的小朋友叫我爷爷也不足为奇。谁不曾年少轻狂,谁又能任心随性,可一直为责任而活,为了别人强加于我的责任活,还是觉得太亏待自己。

  我突然想干点出格事儿!

  比如辞掉工作投身爱好?不再想着养家糊口,也不再想着自己的出人头地,只要够我吃饱饭就好;比如狠下心来跟妻子离婚,不再顾及亲朋的看法,任凭父母悲痛欲绝。甚至再酷一点,我可以现在就独自一人远走高飞,从这个城市销声匿迹,把现在心中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都赶出去,从三十五岁起,重新出生、重新活。

  我不敢!

  我不自觉的抽了自己一巴掌,是那个道德自我举起的手,“别闹了,你对的起谁?”。脸颊火辣辣的,但我嘴角却浮现了微笑,是啊,我对的起谁?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完美的妻子。

  她怎么那么完美?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的?从第一天见面,她好像就决定嫁给我,还下决心要一辈子爱我、纵容我,所有我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她都点头,甚至都不让自己的喜好干扰自己的表情。她用他的包容打磨了我的任性,让我懂了愧疚,而且是心甘情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欢天喜地的学会了愧疚。愧疚之于改变是最厉害的武器,我的本性甘拜下风!现在它又布满了我的内心,爬上我的脑袋。

  我已经做了背叛她的事,我的手搭到过那名女子的肩,我的嘴也贴到过她的脸,如今我只奢求她没睡过这张床,这张仿佛沾染医院消毒水味道的、惨白的双人床。

六,

我赶紧把思绪拉回到昨天晚上,去审视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当时坐下的第一句是:“你像极了我的初恋,我用情最深的初恋。”

朋友听完很震惊,毕竟这么大的美女这么主动太少见,而我算不上仪表堂堂。他认为她一定是故意挑逗我,不然怎么会用这么拙劣的开场,因此不断用嫉妒又着急的眼神提醒我拿下。

我更震惊,从她的眼神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就太巧了,我甚至恍惚觉得我们就是彼此的初恋,但理性告诉我:不是,年龄对不上,她至少比我小七八岁。

“你知道我不是。”我开口道。

“当然知道,所以说像。”她接道。

“我要说你也很像我初恋会不会显的很蠢!”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越看越像。

朋友说:“你现在就很蠢,美女过来是要喝酒,是要开心,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朋友肯定觉得我俩既老套又含蓄,磨磨唧唧不进入主题。

我觉得他多余,说到:“你去上个厕所,之后去台上唱几首。”

他当然更愿意在美女旁边,喝了酒的男人都像发情的公狗,就算不能得逞也希望能用鼻子嗅来嗅去,不过这时明显是我的场,不能添乱,再说我好不容易在他提醒下开窍了,于是他用残存的理智站起来说到:“得,你俩好好喝,好好聊,不尽兴还有下一场嘛,我去上个厕所、唱唱歌,尽量把时间拉长!”,说到‘尽量’时,他语重心长还表情猥琐。

美女表情、动作、言语都没有跟朋友有任何的客套,她一直用发光的眼睛盯着我,从到这儿,几乎一动不动。朋友走后她说到:“我相信我像你的初恋,刚才在台上确认过眼神。”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很俗的话,于是微微笑了。

“居然这么巧,喝一杯吧。”说着我举起满杯的酒。

“不,这是双份儿的巧,应该举两杯。”她没等我,先干一杯然后斟酒,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第二杯在手,我只能连跟两杯。

我酒量中等,只是已经喝了不少,要不是战线拉的够长,早已经撒起酒疯或倒头大睡了。但我很想跟她聊,想离她更近。

“你想知道我名字吗?”不知从何处开口,我只能从明知故问开始。

“没必要吧,相逢何必曾相识,缘来了,好好体验即可。”说着她又举杯。看来她酒量着实不错,我也只能舍命相陪啦。

“确实,对今晚来说,知道名字只是多了分顾虑,很多想说想问的都会打折扣。”来这是放松的,有缘是上天的馈赠,何必又建立一种关系。

“你想问什么?又想说什么?”她眼睛里透出好奇又欣赏。

“你是一人?”

“是一个人来酒吧,也是独身一人。刚结束一段没劲的感情。”我问的模糊,但她能听懂。

“看你并不你难受,不够爱?”

“义无反顾的爱只能有一次,哪怕那一次不值得,其他可有可无,太成熟就很难再尽兴了。”说完她眼角偏离右上方,自己独自喝了一杯,之后低头倒酒。

“没错,以后不管恋爱还是分手都不过是因为孤独。”在理解人性上,我总是比别人敏锐。

“孤独。。。没错,是因为孤独,你孤独吗?”她的眼睛在我和我的酒杯间来回切换。我只能仰头干了,我当然孤独,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志同道合的事,而妻子也根本理解不了我,她只是顺从,盲目的顺从。至于父母,从某种角度来说,根本没把我当人看。

“我若不孤独,又如何理解你的孤独?”确实有了醉意,已经感觉出来说话费劲,但脑子还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控制不住的喝。

“但你还算习惯现在这种孤独!”她瞟了一眼我手上的戒指,又喝了一杯。

“再喝酒能不能干一下,显得我们有个伴儿!”我半开玩笑的说。“不能说是习惯,应该说我的枷锁比你结实,它是亲情,最亲最亲的亲情。”说完我伸过去跟她放在桌子上的杯碰了一下,干了。

“是啊,我也折腾够了,该找份亲情。”

“亲情不是棉袄,顶多算背心。温暖不到心里,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我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说道。从她游离的眼睛知道她开始走神儿思考了,不知为何我非常注意她的眼睛。

之后是两人长时间的默默无语,中间夹杂一次次的干杯。

我总觉得这段对话还没有结束,只是醉意不仅影响了嘴,我的脑子也开始浑浊,但本能却异常清醒,我渴望和她拥抱、亲吻然后融合,可现在这状态不适合我以上的幻想,我必须打破沉默。

“你每次结束一段恋情都要来酒吧给这些寂寞的男士播撒恩惠吗?”借着上杯酒,我试探道,她刚才舞台上的状态实在老练,明显对台下的男士充满刺激和挑衅,跟坐在我面前的几乎不是一个人。

她忍不住笑了:“你的幽默真是出其不意!在一段恋情中,我偶尔也会来,只是没像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每次会把自己灌到微醺然后找个有眼缘的就相伴离开,双方痛快完我会直接回家,不管多晚,整个过程跟对方的交流不会超过五句。”

“你觉得我是属于有眼缘的?”哪怕喝多了,说这么直白的话,还是需要鼓半天勇气。

“从眼缘来说,当然,而且还有更多意外惊喜。可是。。。”她用短暂的停顿和一杯满满酒结束这句话,这是她今晚第一次表现迟疑。

“可是什么?”渴望上升的异常强烈。

“可是你没有准备好,我觉察到你身上有深深恐惧。”她很快恢复了果断,并且用犀利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我。

  “你是说我不敢?”

  “对,你不敢!就算趁着酒劲儿做了,余下的负担你还承担不起。”她说的掷地有声。

  我下意识的开始躲避她的眼神,她说的很对,哪怕在我失去意识的边缘我也知道她说的对,于是只能用酒遮掩尴尬。

  接下来又是一杯杯酒,其实今晚到这可以了,可不知为何,我们彼此都不舍得先说离开,哪怕知道自己离断片儿不远了。我的意识慢慢散开,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也被她刚才的话彻底打断。

  最先支撑不住的是我的胃和膀胱,上下的感觉都忽然间波涛汹涌:“我去个厕所!”我晃晃荡荡站起来,站不稳,踢到了一堆酒瓶,自己也崴了一下,她急忙过来扶住我,一起晃晃悠悠朝厕所走。

  对,我就是这时搭上她的肩膀,我从她身上闻到百合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香水味,陶醉的泪流满面,我实在忍不住的亲了她的侧脸,如夏日里双唇第一次碰到雪糕般清凉。她的脚步停住了,抬头看我,眼神像受到惊吓的小猫,然后又拖着我向厕所走。

  走到洗手池,两边是男女卫生间,这边的灯光陡然变亮,她的脸是那么清晰,清晰到我产生错觉,错看见她穿着白鞋和七分牛仔裤,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身子板正,然后嘴就贴了上去。

  没错,我碰到了她温热软软的唇,还有更加温软的舌。她的舌丰富灵活,一下子把我拽回十七岁的公园,我看到了双澄澈、惊奇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跟瘦弱的初恋接吻,也是我尝到的最甜蜜的味道,我的自我从那时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脸湿了,眼泪又流进嘴角。这不是我的泪,然后我又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力量,是她把我狠狠推开,她眼角的妆都花了,几乎失声冲我喊道:“我也不敢!”

  我都来不及反馈,她就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瘫坐在地上狂吐,吐尽了胃里所有的食物和酒精,接着吐出又苦又酸的胆汁,可能那不仅是胆汁,还是积攒了许久的压抑。

七,

回忆到此断了线,我也长处一口气:还好,我没出轨,虽然碰了别的女人,但毕竟没酿成大错,愧疚还是愧疚,可并不至于不敢面对妻子。

这时又响起了急促的敲窗户声,我用比上次更凶猛的速度冲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看到了同一张脸,那张比土还要黑黄的脸。

“干嘛?你有完没完?”我被自己的声音都吓了一跳。

“你咋一次比一次火大,我没烟了,想借根烟啊。”大哥一脸无辜的看着我。

我转身从床上抓起还剩半盒的香烟,用力扔出窗外,力气大的都听的见他接烟的声音。然后关窗户、拉窗帘,一串动作连贯的没有一丝浪费。

“干嘛啊?你不要啦?我不能白抽你这么多啊,我拉你回家吧。”窗外传来他微弱的呼喊声,我没有应答,而是狠狠的摔到床上,大口喘气。冷静了一会儿,我开始疑惑:我为何如此愤怒,不应该庆幸吗?难道我更期待的是昨晚该发生点什么?

我那卑微的小我又泛滥了。当下应该琢磨的是怎么和妻子解释。

应该先跟朋友联系,我想起他家就在车站附近,肯定是他把我带到这里,他也肯定知道我断片后的事儿,说不定他已经安抚好妻子也未可知。

我坐起来开始寻找手机,却听到开门的声音。难道到了退房时间?那也应该先敲门啊。

我站起来走到门前拉门,门半开了,一张中等肤色的国字脸从外面探进来,五官端正的像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俩都满脸的诧异,然后门全开了,他一身商务套装加深棕色皮鞋,四十来岁,从年龄来看身材还算匀称。

“哎?您是怎么进来的?”他浑厚得体的男低音首先问到。从他瞬息万变的微表情我读出他开始把我当成酒店工作人员,然后通过打量衣着感觉又不像,所以他真正想问应该是:你是谁?在这里干吗?

我的好奇不亚于他,也跟着问答:“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我的房间啊。”他一边说,还一边迟疑的看房间号和手中的卡。

“你走错门了吧!”说完我就意识到他没走错,因为刚才的门是他从外面打开的。

“没错啊,房号是对的,而且刚才门确实开了呀?”他也意识到同样的问题。

“来,我试一下。”我从门口的侧墙上抽下我的卡,从外边把门关上,把卡放到感应器,然后听到悦耳的音乐声,门同样也开了。这只有一种可能,前台搞错了:“可能是我昨天来的太晚,服务员稀里糊涂开了房,这酒店也不像是全国连锁的,电子系统可能不太完善,所以可能开重复了。要不您去前台问问?”我给出唯一合适的解释。

这时斜对面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白的像刚削的莲藕。脸上描眉画眼,几乎把可用的化妆品都招呼上了,妆浓的不像是这个年龄该有的,粉色高跟鞋配淡黄色超短连衣裙,胸部大小中等还略显不自然,应该是里面塞了东西。

细看之下五官生的很精致,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尤其那双内双的眼睛总让我联想起雪白的小狐狸,或者西方神话中的精灵,给人灵而不坏的感觉。我一直很纳闷,化妆品在西方本是中年妇人的专属品,是用来遮掩衰老的,为何传到现在、传到中国,就成了老少皆宜的东西,甚至成了女人的军备竞赛,弄的满大街都是几乎一样的脸,让世界少了很多趣味。就像各种食品添加剂,强行改变人的味蕾,好吃是好吃,却只剩下几种味道。

女孩儿扫描了我,然后盯着我的脸定了一下,又快速低下头,这份娇羞跟妆容很不匹配,像是碰到了心上人。

“这么点儿时间还换身衣服补个妆,你是去面试,又不是走秀,你看看你,哪有一点高中生的样子。”身边的男人突然冲她大声说教。我被他的失礼吓了一跳,看来这是他女儿。

“我十八了,你管不着!再说这是要去艺考面试,面试表演,每个都花枝招展的,我不化妆行吗?”她嘟起小嘴反驳道。

“演员考的是才艺,是专业实力,不是看谁画的好,穿的少!上次去北京,你妆化的也不错,还不是被刷了!”男士说的挺在理。

“你真讨厌,不爱看别看,我自己本来也可以,你非跟过来,我上次没考好就是因为你骗我说都安排好了,结果我就没好好准备!”女孩儿撇了我几眼,对抗的语气更加升级了,看来当着我的面被别人训斥觉得很丢人。

“你别太过分,支持你已经够多了,要不是你高三成绩下滑的太厉害,我会同意你走这条路?再说上次的6个评委,我打点了两个,是你不争气。”父母跟孩子总像冤家,一绊起嘴来可以什么都不顾,不管什么场合、当着什么人。

她被呛的说不出话,看我的频次明显变多了,脸憋得通红,眼泪开始在眼底打转,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

“哎!大哥,别老把她当孩子,以后的路还得她自己走,总有你插不上手的时候。你还是赶紧去前台问问吧。”我插在中间甚是尴尬,只能调停的说道。

  我的话提醒了他,随后他为难的看着满地的行李。我赶紧补充道:“你去吧,我和你女儿一起帮你盯着。”

  他瞪了女孩儿一眼,仿佛说:现在不合适,等我回来收拾你!然后转身向长长的走廊那头走过去。

八,

  第一次注意到这家旅店的装修有些古怪,不是常见的暖色调或适合人休息的暗色调,吊顶是浅灰色,墙是白色,居然连地板都是亮眼的白色瓷砖,一般酒店是木地板或更加隔音的地毯。长长的走廊还安放着三三两两的长凳,几十米外是更加明亮的前台大厅,来来往往的人多到可以用繁忙来形容,偶尔还飘来忽浓忽淡的消毒水味儿,真有种身在医院的错觉。这哪是适合人睡觉的地方?

  不过这是车站旁,人多而杂也正常,而且这可能是吃饭、住宿一体的,加上这里是一楼,这种氛围也不是不能理解。

  “哥哥,你是要出差吗?”站在旁边的女孩儿突然问道。

  “叫叔叔,我的岁数快是你的两倍了。”对她我天然感觉亲近又灼热,所以我故意想拉开距离。

  “没差那么多,你八十了我也六十多吧,别倚老卖老,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有种人天生自来熟,而且还善于打破别人的自我防备,这是非常自信、阳光的表现。

  “不是出差,是昨晚喝多了被人拖到这的。”

  “很酷哦,任性的放松自己很潇洒,上大学后我也能这样!”

  “别这样,尤其是女孩儿,喝多是危险的,尤其跟陌生人在陌生环境。”我的道德发条又上紧了,很讨厌自己这种老调重弹的说教。

  “这道理懂,我有一种天赋,可以快速识别陌生人的本性和意图,你信不信?”她灵动的表情仿佛真的很希望得到我的认可。

  我愣了几秒说道:“我信,由心的信。”我从她的清澈见底又专注无比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我也相信任何人在这双眼睛里都会变成二维的纸。

  她很开心,好像得到了在乎人的肯定“而且能喝倒我的人不多,男生又爱逞强,随便示弱或恭维几句就会非常来劲。”对男人的评价真是一针见血,我都难掩自己的臊眉搭眼。她的语气老辣的超越年龄和长相,难道这就是我开始时觉得她灼热的原因?

  我也善于把握人性,但不如她直接,比如现在我就能非常确定她对我是有好感的,不接地气的好感。

  “不过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也要防止别人酒后乱性,你再聪明也抵不上人家力气比你大呀。”这是真心实意的忠告。

  我的话她听进去了,低头笑笑,然后又向我靠近小声说道:“告诉你个秘密,其实考试的题我都会,就是故意写错,让成绩一落千丈。不然他们不会同意我参加艺考!只是准备的太晚了,嗨!”

  “啊?如今的00后都这么任性?”我惊讶的不是她的任性,是决绝。

  “嘘!不是所有的00后哦!”她用手指了下我身后,表情古灵精怪。

  她父亲小步快走的朝这边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前台办理入住的人很多,半天插不上话。”他一边微喘的说一边用张白纸巾一丝不苟的擦着额头的汗。

  “没关系,火车站嘛,可以理解。情况怎么样?”

  “的确是前台搞错了,不过您好像还有一个多小时也该退房了,我这儿行李又多,又想离我女儿近点儿,您要不介意,我先把行李放我女儿屋,然后去吃个饭,等您退房了我再进来。”一看就是做领导的,事情安排的严丝合缝。

  “当然没问题,反正我也准备收拾回家了,就按你说的办吧。”说完我就和他们一起搬运行李,虽然萍水相逢,但刚才跟女孩儿聊了几句觉得亲近了些,就顺手帮了点忙,男士又是一句句的客套。

  一进女孩儿房间,就闻到浓烈的香水味儿,再看到敞开的小行李箱和满床的衣服,觉得她父亲的批评还挺有道理。女孩儿好像才意识到不对劲儿,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儿用被子盖住了散乱的衣物,然后转身看了我一眼,我隐约看到一些内衣和海绵垫儿,难掩尴尬,她自然也看在眼里,结果是彼此脸红。

  “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让您见笑了!”男子显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没事儿,生活乱的人都有创造力。我先走了,你忙哈!”我回身向外走,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又听到男人严厉的声音:“跟我去吃饭,别老拿零食当正餐!”

  “我不饿,你自己去吧!”是女孩儿的回应。

  我不禁感叹,多聪明的大脑遇到最亲的人智商也会降为零,只剩情绪的宣泄。这么想来我跟妻子的关系有点诡异,在她面前,我反而越来越不表露情绪,心思倒是越来越细腻。

九,

  回到房间,又渴又累,看来隔了一夜酒精还在起作用,我在房间找了一圈没见到瓶装水,反正要回家,也懒得跟前台要,洗手池倒是有自来水,意思了半天下不去口,反正还有一个多小时,索性再躺会儿。

  人这种生物是真奇怪,条件艰苦时比畜生还吃苦耐劳、不挑不拣,一旦文明卫生了,又矫情的像脚不沾地、只喝露水的小仙女。还记得小时候,自来水不是时时刻刻有,每天中午只放一个小时,挨家挨户都准备着缸和桶,平时只吃饭还好,一遇到大扫除洗衣服,全家都像灭火抢险似的把家里所有容器迅速装的一滴不差,简直像滴定管点过一样。如果在夏天,小孩们没钱买雪糕,最喜欢盛一瓢刚出炉的自来水一气灌到胃里,那个清凉痛快,甚至不在意它有时的浑浊——后来才知道那是氯水消毒还没有挥发完,其实对身体有害。如果哪家条件好点,可以放点白糖,就算的上是贵族的享受,足以艳羡四邻。

  其实我之所以如此在乎妻子感受除了她如此关爱、包容我外,还跟家庭有关。家里孩子多,我还有一个弟弟、俩姐姐,计划生育那么严也挡不住老一辈传宗接代的决心,我处在中间儿分到爱就少,还必须学会尊老爱幼、委曲求全。父母也是传统的父母,要求严厉,不听话不会跟你废话,直接拳脚伺候,打的不尽兴时还会夹杂武器,搞得我青春期都没好好叛逆起来。尤其父亲还特自私,不知道疼孩子,有点好吃的都是先紧着自己,我们再馋也没用,有次我偷偷夹了块儿他下酒的皮蛋,他就狠狠给了我一筷子,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疼。

  到目前为止,我最有出息就是考上大学又上了研究生,成了我家最有学问的人,可还是不敢由着性子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成天为了这些不曾爱过我的人去活。

  直到遇到妻子,她仿佛是为我而生,一直把我当成君王伺候。开始时,我是真享受,觉得是上天对我唯一的赏赐,但渐渐的自卑涌上来,我开始觉得我不配,也担心这样的爱会在哪一天凭空消失,比如妻子突然有天幡然醒悟觉得不值,或是有其他的天灾人祸。

  于是我开始对她愧疚,开始用对她的察颜观色和严于律己来积德,希望换来她对我持久的满意,也换来对我一如既往、像对婴儿般的关爱和包容。就像现在,如果是躺在家里,床头一定会有杯温热的蜂蜜水和一碗养胃的小米粥。妻子绝不会像我妈那样破口大骂到:“长到多大还是没出息,跟那些狐朋狗友喝个烂醉有啥用?”。她会连一句指责或抱怨都没有,最多一句:“喝酒可以,别贪杯,对身体不好”,然后是一声关切的叹息。

  她越是这样杀伤力越大,如果破口大骂我反而觉得两清,下次没准更放肆。她的容忍会加重我的负罪,会让我更着眼于未来表现,尤其这次我还动了手、下了嘴。我心里盘算这次回去一定要向她保证:绝不再夜不归宿,也决不喝到这么晚、这么醉。我甚至可以预想到她听到此话时欣慰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笑,是我很想看到那种笑。现在就想看到,于是我猛的从床上弹起来,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也没啥收拾的,就一个随身携带的手提包。

  这时,敲门声响了。

十,

今天不停的打断让我真厌烦,于是大力拉开门。是刚才的女孩儿,还是刚才的打扮,只是此时的胸比刚才自然些,对她我还真烦不起来。

“有事吗?你爸回来啦?”

“跟我拌了几句刚走,他吃饭慢,怎么也得半个多小时。”她边说边推开我进来“怎么?不欢迎吗?没事就不能找你聊会儿?”

真羡慕她这种在陌生人面前的自在:“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她已经看了一圈坐在床沿:“我们可以有很多话题,不一定非得继续。”她用双手梳理了下头发看着我说道。

我把屋里唯一的靠椅拉过来坐到她对面说道:“看来跟男人喝酒你是真不怕,都敢直接闯进陌生男人的房间,知不知道在你爸不在的半个多小时,我可以对你做很多坏事儿。”说到这,我故意挂上猥亵的表情,马上回家了,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想跟她开开玩笑。

“你不会,不是说你不够坏,是你没胆量,你对美,尤其特别渴望的好东西都心存恐惧!”她翘起晃着的二郎腿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仿佛不愿意放过我一丝的微表情。

我愣住了,这是我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第二次听到别人说我恐惧,还都是异性,她更直接、更一针见血。在那样的原生家庭长大,内心里确实根植着不见天日的自卑,从小到大见到美女我都不敢正眼去看,虽然妻子和初恋都很美,但都不是我主动,而是一边不敢相信一边被她们带节奏。就连初恋提分手,我心如刀绞还大病一场,都没有丝毫的挽留,反而发自内心觉得解脱,心想:这本就不该属于我。

至于事业就更严重了,我想当导演,想创办自己的工作室,从高中起就非常想,结果却学了工科,做了设计师,每天就是枯燥重复的画图,几乎是朝着最远的方向走。大导演,太亮眼了,那是多渺茫的机会,又需要多少天赋,怎么会轮到我?所以越想我就越躲避,甚至都羞于启齿。就连现在这份看似丰厚的工作,我都必须以两倍于别人的努力去换取才觉得踏实。

而如今我唯一修炼好的就是掩饰,声情并茂的掩饰,为此我还学会了幽默,幽默是最好的化妆品,它可以把所有的欲望和严肃统统化为泡影,化为真真假假的笑话。

结果今天被一个认识不到一小时的小女孩儿刺破了,刺的心疼,不甘心!我要反击,但不再用掩饰的手段,我的表情她看在眼里,掩饰已不起作用:“小孩儿就是小孩儿,看不清未来也不懂得责任!为了个艺考要欺骗父母,要放弃学业,这就是对美的追求吗?”

我承认跟个小女孩儿较劲,特别失态。但她毫不在乎我的愤怒和反唇相讥,反而有种运筹帷幄的坦然:“人们总是低估委曲求全的危害而大大高估剧痛对未来影响的持久性。比如现在,我如果顺从父母,他们对我的满意度也不会长期维持,但我的不甘可能会持续一生。但现在,就算他们戳穿了我的谎言,也痛苦不了多久。要知道,我的我行我素有利于我们更快的分割,而不是继续病态共生。长远看,他们反而活的更好,我也是。”

真是惊世骇俗啊,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从一个十八岁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她到更像是个历经苍苍的人生哲学家。

我不想输的太难看,所以要找她话中的漏洞:“你就那么笃定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要知道,当演员光鲜亮丽、万众瞩目,喜欢的人多了,但能靠它吃饭的却百里挑一,想大红大紫更是万里挑一。你怎么确定你是因为喜爱表演还是喜爱那种虚荣,还有你凭什么就是那百里挑一?”

“我就是确定!”眼神和语气都在帮她确定“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想获得虚荣并不难,更何况我还家庭富足,只要放开点底线,有很多捷径可走。但我选了最难的那一条,因为我热爱表演,热爱幻化成千变万化的角色,用短暂的一生体验多种人生。当然我也很享受把他们的人生演给他们看。”在说后一段话时,我能看到她眼中的光,她没在看我,而是看未来,仿佛那些场景已历历在目。

我不禁被感染,但我俩都清楚她只证明了她想,没证明她能。于是没等我开口,她就继续说下去,眼中的光随着眨眼不断跳动:“百里挑一不假,但那是大明星、是主角,是我目的的附加值,可有可无。我可以在小剧场,不一定是大荧幕,我愿意是小配角,不一定是女一号。‘我爱你与你无关’不仅能形容对爱情的态度,对爱好也行。在我爱的过程中已经享受够了,强求太多就不是爱。”

她眼中的光变得更灼热,像几百年前天主教廷行刑的火,而此时此刻我也犹豫着跟她一起跳进去。可我还有最后一问,不过不是为了让她难堪。我甚至希望她能像刚才那样回答的很漂亮:“你别忘了,人的想法是多变的,你此刻的坚定很可能只是情绪的加持,情绪的底层是激素,它如天气般难以预测又变化多端。你就不怕今天的牺牲只换来明天一样的乏味吗?”

她的脸没有闪躲,还像刚才一样盯着我说:“所以选择,要经过时间和理性的淘洗。不是任何方生方死的想法都值得全力以赴,它们中的大部分会随着时间很快衰变。但有些想法是像钉子一样扎在脑子里的,时间越久就越清晰强烈,而这些才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也需要理性进一步审视,审视步骤和资源,以及可能出现的后果。至于后果每个人评价不同,对我来说,只要不要命也不违法,就是可以干的。”

“但是就算脑中的钉子,一旦行动也可能脱落,到那时,所谓的理性不过是无根之草,然后又一次回到原点,重复过去的枯燥。到老了,回头看,没有积累、没能持续,不觉得毫无意义吗?”我已经清晰的意识到,我现在是想反驳自己,利用她的力量来敲碎我的脑袋。

“当然有意义,人生的几十年就像鞭炮,难道前面几千响毫无意义,只为了最后那一截吗?靠那一截你崩不出满地红,更何况最后那节你脑子还不一定清醒。因此,我们虽然做不到时时刻刻痛快,但能在较长的时间里沉浸在一件事儿,痛痛快快拔钉子不也很值吗?万一这钉子耗尽了我们下半生,那又是多么幸运。”

她还是一副举重若轻、满不在乎的嘴脸,但我却像躺在家里睡着觉突然遭了洪灾。家是没了,却异常清醒,嘴里还念叨着:“是啊,甚至是不是崩得一地红都没意义,再轰轰烈烈也换不回永不磨灭的痕迹。”

她嘴角上扬到:“对啊,就算此生制造了永不灭的痕迹,也换不来对死后的已知啊。所以抓住脑中的钉子,干掉它不吃亏!”她一只手摆弄着垂到耳边的长发,一边满意的笑着,仿佛不是在辩解,而是在顺道教导我。

一直以来即使我是行动的矮子,但总是充满智利优越感,毕竟我爱思考、爱读书,可今天输的心服口服。其实这些道理并不是不懂,我是不愿想不敢想。今天碰到她像碰到自己的阳面,抑或是阴面,又佩服又好奇。于是感叹道:“十八岁,你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聪明的十八岁。”

“仅仅是最聪明的吗?”她还一副不知足的样子。

“还特大胆!”我又着重强调到。

“那你喜欢吗?”她少见的低下头,盯着自己忽上忽下的脚尖儿。

喜欢,才见的时候就想义无反顾的喜欢,所以可怕。但这不是想占有、想做爱的喜欢,仅仅是想靠近,她之于我是光和热,靠着她我觉得暖和又壮胆,像喝了酒。可是我不能误导她,还是年纪轻啊,思想再成熟,处理感情还是嫩。于是我用幽默处理到:“喜欢啊,喜欢当你爸,可惜没机会,只能当叔叔了。”

她一脸夸张的鄙夷:“切,只要大我二十岁的都是叔叔,你这个我不稀罕。嗨,算了!一口吃不成胖子,没打算聊这几句你就能放下条条框框,但我希望我们能从平起平坐的朋友做起,这总可以吧!”

“忘年交?可以呀。不过我还想问,你哪来的如此深的思考力?你才十八岁,可感觉你的脑子已经吃成了胖子。”聊的这么深入又畅快,我开始慢慢放松。

“经过很多事,又见了很多人,重要是我酷爱读书。当然最关键的是我有悟性,信息储存的多了,脑子会慢慢发酵,会自动长出秩序。自然而然就想通了,一旦想通人就精神,而且会一直精神,不分年龄。”然后她又认真的盯着我说:“和你一样!”

我有点儿发毛,这也是我刚才意识到的:虽然我们一阴一阳,一老一少,可在更深的那个自我上,我们简直如出一辙。但我不想承认,那会把我俩推向危险,于是又掩饰到:“哪一样,我十八岁时只想着考高分,哪像你?都开始不顾一切的起钉子啦。我到现在都没这胆量。”

“这么说你是有钉子喽?说来听听啊!”意识再努力,潜意识也会露出马脚,她如狙击般稳准狠的抓住了这只马脚。

十一,

  我脑子中当然有钉子,而且随着年月愈演愈烈,最近甚至多次涌起一股冲动,想撕掉办公室所有图纸,把工卡和辞职信狠狠的摔到总监脸上。然后回到家对老婆坦白到:我辞职了,想干点儿自己喜欢的工作。可每次都是以令人作呕的风平浪静结束,没有人能察觉我的暗流涌动,妻子也不能。

  这是更沉的压抑和孤独!到底要不要跟眼前的女孩儿说说呢?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又一次的拉开帘,开了窗,动作很柔。十几米外那个大哥还坐在凉亭下背对着我抽着烟,看来他今天确实没生意,也许待会儿走时真可以坐他的车。

  “大哥,能给我两支烟吗?”我轻声喊道。

  他转过身,满脸笑意:“当然没问题,本来就是你的。”说着他站起身,一边拍打屁股上的土,一边朝我走来。

  我点上他递上来的烟,说到:“看来你对自己的生意真是不在意,再过半小时,如果还没活,拉我回去吧!”

  “好啊,今天就拉你了,我拉人看眼缘。”他爽朗的笑道。

  “你真有格调,那等我一会儿。”说完我关上窗户,没拉帘儿。而后叼着烟回到座位上,整个过程,女孩儿的脸像向日葵一样跟着我,表情一直在等答案。

  我决定跟她说。她是个高质量的陌生人,既懂你又不添麻烦,而且她好奇、专注的表情还能极大满足你的表达欲。更重要的是,秘密越深、越封闭你的墙就越厚,就孤僻的无法呼吸,能对人说就是在给心开个窗,透透风。

  “烟也抽了,气儿也喘了,是不是该交代了?”她的耐心快被我的磨蹭消耗尽,忍不住的问道。

  “当然有,而且我脑中的钉子比你的还大、还强烈,只是我有顾忌,没胆量。以前觉得一直在等长大,觉得越长大力量越大,做出改变的可能就越大。如今都快长老了,力量是大了,可负担和牵绊就更大了。怎么说呢?幻想的意气风发没有发生,夕阳西下倒是越来越明显。”其实我知道以上是所有的俗人的理由,但在女孩面前还是希望俗的幽默一点,与众不同一点。

  “你还没油尽灯枯,别装的这么丧。你的钉子到底是什么?又顾及什么?”她的直接让我有种被冒犯感,看来我的故弄玄虚并没让她高看。

  “你急什么?又不是值得骄傲的惊喜。你一个个问,我一个个答。我的钉子是想当导演!”也许是被她逼急了,我索性就直接说了,然后一口浓烟故意从我嘴里喷出,喷在我俩之间,好掩盖我的羞愧。

  “天啊!你想当导演?”烟雾还没散尽,我又补了一口,所以看不清她的表情,听语气像在嘲笑我痴人说梦。

  “也不一定非得是导演,我只是想创造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很多作品,可以是书,是歌或者是电影。如果是电影当然最好,因为它光影声色俱全。”人在紧张时会变鸵鸟,因此我顾不上她的眼光,只是硬着头皮机械的说下去:“我也没想着变成那种尽人皆知的大导演,我的作品是给自己的,有了它们我才踏实。”

  “没有它们,你会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急躁。甚至有时会莫名的愤怒,对不对?”她真是高超的精神针灸师,针针在穴位上。我俩间的烟雾散尽,看清彼此的脸,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特别能能感同身受,不是嘲笑——这样的聊天是最鼓舞人的。

  “对对对,尤其最近的感觉更明显,可能是世俗的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已然忙完,蓦然回首,它还在灯火阑珊处。”我一支烟抽完,又兴致勃勃的点上第二支。

  “以前你只是在用忙碌当借口压抑它,但压抑它也是滋养它,一旦忙完,它会反弹的更厉害。”她的分析像烈酒,辣嘴又上头,很快就让人畅快淋漓。

  “这么说,你也一定体验过。而且你好像并没嘲笑我的‘钉子’大二不当。”她的着眼点一直是我的感觉而不是‘钉子’的内容,这让我自在了很多,因为我一直担心的是,当别人听到这掩藏多年的梦想时,会或隐或现的嘲笑它不切实际。

  “我当然体验过,不然我怎么能跟父母、跟命运如此决绝的斗智斗勇。有时我的顶撞和发脾气只是一种手段哦!”说着她调皮的冲着门使了个颜色,我才明白刚才的她和父亲的争执是故意的。

  “还有,我为何要嘲笑你?谁的‘钉子’谁知道,它跟吹牛可大不相同。吹牛是对别人的,是出于虚荣;‘钉子’是对自己的,是出于自我的召唤,也是上天的使命。‘钉子’是不该嘲笑的,很多人的‘钉子’就毁在别人的嘲笑和自己对嘲笑的在乎上。”这段话犹如电击一般,震的耳朵嗡嗡作响,我恨不得掏出小刀把它们纹在身上。

  “那你对我的导演梦到底啥看法?”我还是克服不了想获得外部好评的渴望。

  “你还不明白?我的看法不重要,谁的看法都不重要。”这句话声调明显提高了,显然是在抱怨我的不开窍。我不是不懂,只是性格是有惯性的,谁都不可能被一巴掌就扇停。所以我仍像一只等着骨头的狗,摇着尾巴期盼她的肯定。

  “好吧!从我个人而言,你想当导演让我很惊喜。毕竟导和演是不分家的,没准以后我们会有更多的话题,甚至能合作呢!”她的脑子里好像已经开始浮现我们合作的场景。

  “这八字还没一撇,关键是问你:我行不行?”

  “你是说能力还是环境?”

  “两者都有吧!”我很感激与她的深聊,感觉思路越来越清晰。

  “能力是干出来的,不是靠谁的评价,也不是靠像我们这样坐而论道。”

“可怎么干呢?我之前完全没有积淀。”其实我脑子已经开始旋转,有些方法步骤在慢慢形成,可嘴上还是无耻的卖惨。

“你知道怎么干?至少你可以轻松知道它需要什么?而你也可以接触到那些。”她手中好像握着我所有的大脑神经元,可随时调用我一切想法。

是啊,当今的世界,被现代交通和网线连接的密密麻麻,信息和距离都不是问题,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你可以轻易的去了解、去干。

“你说的对,我知道怎么做。重要的是敢不敢开始!”一旦开始,你面对的只有当下的问题,而不再是来自世界的恐吓。

“还有坚持啊,只要不太笨,坚持思考和积累,成专家只是时间问题。”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又从我身后转回来坐下,她小巧的身体如一只萤火虫,走到哪都带着光。“不过对于你,最重要的还是能不能开始啊。”她又一次的握住核心。

我的上半身无奈的靠到椅背上,深深叹口气,淡淡地烟雾也随之而出:“没错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不可能同意我放弃眼下稳定而又待遇丰厚的工作。”

“父母是不会同意,不过他们又不朝夕相处,一时的隐瞒也不难,所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老婆,她同不同意。”在跟父母的斗争上她经验丰富,值得信赖。

“只要我说出来,她肯定同意,可她是否心口一致就很难讲了。”

“你们是生活压力大吗?”看来在她眼中我还是年轻,应该还在为房贷、车贷而发愁。

“不大,这些年工作虽然不喜欢,但也没白忙活,还有些存款,至于日常开支,用妻子的工资都足以应付。”身居中产这是我唯一值得自豪的事儿,毕竟靠自己的双手打拼来这些,同学们没有几个。

“那她有啥好反对的,她该举双手赞成。就算生活有压力她也该赞成,又饿不死人,你活爽了,你们的相处才更轻松啊。”什么事到她这儿都理所应当,我真羡慕她能毫无顾忌的以自我为中心。

“你又不懂她,她的心里话从不说,只是盲目的支持我。她对我好,我不想让她受委屈,所以只能察言观色,而且事事想到前面去。”我不懂为何要对她解释这些,她再聪明也不可能理解这一层。

“我是不懂她,但我懂你啊。我确定你也没有跟她袒露过心扉,这是更大的不公平。也许她的压抑比你还重,所以你就那么确定你懂她?”

她又是一次轻描淡写,又是一次电闪雷鸣。扪心自问,我好像真的没有跟妻子交过心,很多的揣测只是自己的捕风捉影。因为我怕她真正了解我,怕她失望,更害怕她离开我,她可是唯一珍视我的人。所以我一直在暗地里使劲儿,为她改变,为她迁就,但这些是有用还是有害我无从知晓。难道她和我一样的压抑,一样的孤独?

我该走了,回家去。这一天的经历离奇而又丰富,匆匆间,我仿佛抓住点儿生活的真谛。

“看你的表情,我觉得我该走啦。反正我爸也快回来了。”说完她抬手看看表。

我扔掉手上的烟头,真挚的说到:“是啊,我们都该走了,谢谢你。你的想法很有传染力,我觉得我会变,会变的跟你更像。”

“不用客气,我也太极端,咱们能中和一下会更好。如果真要谢,不如给个联系方式,我们总有相互需要的时候。等我再大点儿,没准儿能一起喝喝酒,发展点儿其他友谊!”她换上一副挑逗的表情。

我不接茬儿,在男女之情上,我不可能不期待尝新,但要玩真的,给多少美女我都不接,对于妻子很满意。于是继续揶揄道:“我永远是你长辈,岁数在这摆着呢。”

“我明白,要为妻子守节嘛。开个玩笑,还真以为我稀罕你啊。”她笑笑站起身。我报了自己的电话号,也是微信号。

“记住啦,叔叔。再见哦,祝你今天好运。”我把她送到门口,顺手关了门。

说了那么多话,渴的感觉更加明显,得赶紧回去喝水!于是走到窗前,看到那个大哥还在刚才的亭子里。“大哥,走啦?”

“好,就等你呢,你直接去酒店门口吧,我在那接你。”说完他朝自己的三轮车走去。

我拎起包,小跑到前台,人变少了,我顺利退了房走到门外。

十二,

门外很刺眼,待眼睛适应了就看到大哥笑盈盈的站在阳光里。

“快点上车吧,我带你回家。”

车的顶篷很低,四周完全敞开,我弯腰蹒跚的钻进车斗儿。还没等坐稳他就启动了,还好动力有限,我只是摇晃了一下。前行几十米右转就进了大路。

像大哥说的,这车的视野很好,四处敞开。但别人看我视野也不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猴,可任人参观。于是我选择低头不吱声。

大哥察觉到了我的安静和不自在,说到:“别自作多情啦,没有人看你,就算好奇也最多是瞥一眼我的车。车速这么慢、光线这么亮,你别浪费,多看看外边。”

我心想:还看什么外边,我不就在外边吗?不过我倒是听话的抬起头,缓慢移动视线。正是下班时间,主路上的车流很密集,非机动车道上的人流更密集,自行车和小电车的车铃声不绝于耳。在他们之中我们的车速不算慢,但也不至于像轿车一样一闪而过,所以我能看清他们的表情,以前都只是关注年轻女孩儿身材和长相,从没注意过表情。怎么如此多的焦虑、愁容和急切?

他们在急什么?愁什么?两百年前的人类和动物只为吃饱穿暖发愁,一旦满足还会悠闲的玩耍。可现在,他们在愁财富、愁地位,这就永无止境了,毕竟在塔尖儿的永远是万里挑一。不知在午夜梦回,他们的脑子里会不会涌上怀疑,又会不会有钉子阴魂不散。我也是他们中一员,但幸运的是,那个盲从的自我好像开始犹犹豫豫的站住脚,转身,然后颤颤巍巍的想逆着人流走。

这时我看到一对儿老人,奶奶搀着爷爷,缓慢的向路边的面摊走去。老爷爷的一只手在抖,腿也一瘸一拐,看得出是得过脑血栓。他的嘴角湿漉漉的渗出口水,因为反射了阳光我才注意到,老奶奶显然也注意到,一只拿着黄手绢的枯萎的手伸过来,一边帮爷爷擦拭一边好像在说笑,两人相视咧开牙齿稀少的嘴。

面摊门口站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五短身材、皮肤黝黑,穿着满是油渍的跨栏背心,站在一口大铁锅前,热气蒸腾,他一只手拿碗,另只手拿着大漏勺在锅里认真的搅。这时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从店里走出来,随手打了男子后背一巴掌,男子惊讶的转身,看到妇女,两人也是相视一笑。女人端起锅边已盛好的两碗面又走了进去。

我莫名的感动起来,在这明媚的阳光下,这两组画面那么和谐、那么得体。压抑和算计、虚伪和掩饰、顾虑和胆怯在它们面前都显得特别不堪和矫情。

我又开始急切的想见到妻子,想敞开心扉,想坦白一切。我要告诉她我想当导演,不是吹牛或做梦,是不得不;我还要告诉她,我对她的珍视,但我们都需要对彼此打开心门,吵一吵、辩一辩都可以,但不要再相互猜测的假客套。

可车的速度太慢。我想我是否可以现在就下车,然后打车,这样也许能快点。但这样还是太慢,我开始在包里摸手机,想现在就对她讲,或是听听她的声音。可我怎么都找不到手机,急的满头大汗。是刚丢在旅店了?还是昨晚的酒吧?

忽然听到了铃声,是我的手机铃,清晰的像贴在我的耳朵上。我愣住了,然后感觉阳光越来越亮,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眼前融化了。终于光强到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十三,

再睁眼,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张统体白色的单人床,巴斯消毒水的味道更明显。右边还有一张和我这一摸一样的床,再右边是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大窗户,窗帘敞开,金黄的阳光正打在脸上,整间房间就我一人。左手边放着我的手机,它在响,我侧身伸手打算拿来,却感到浑身的剧痛,而后又发现我的手上有针,抬头看左上方,半瓶液体倒挂着。我忍着痛继续伸手,好不容易够到,它又不响了。我拿过来看了看,是昨晚一起喝酒的朋友的电话,向下翻还有凌晨妻子打来的十几个未接。

这不是我家,是医院。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我又是满脑子的疑问,我怎么会在医院?昨天晚上我到底从哪开始断片儿的?我有没有唱过歌,又有没有亲过那个女孩儿,甚至那个女孩儿到底存不存在?我想的脑仁有点疼,从这点看昨晚肯定是喝了不少酒。

我竭力的动了动五官和四肢,虽然都很疼,但好在没失灵。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是妻子,她挺着隆起的肚子,表情憔悴,眼睛有哭过的痕迹。

“你醒了?”看到我醒了,她漏出一丝欣喜。她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然后把床头柜上的杯子端到我枕头边儿,上边有吸管。

我是真渴了,侧着头喝了一大口,是温热的蜂蜜水。满足又感动。“对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你喝到很晚,不,是喝到天快亮。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打不通,最后又打你那个朋友的电话。他告诉我你们没事儿,只是很久不见了,舍不得分开,想多喝会儿。我不想扫你兴就没在强求。结果早上五点多,他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你被电瓶车撞了,已送到这家医院,不严重,只是皮外伤,不过喝的太多,晕过去了,让我不要担心。我不相信,就急忙赶过来了,好在确实没啥大事,真是吓死人了。”她一边说,眼眶又开始泛红。

我费力的拉住她一只手,手心都是汗,说到:“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再这么任性。尤其喝酒,一定会谨慎的。”

“任性到没事儿,可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别的都还好,但危机生命,我和孩子可都承受不住。”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我明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好在有惊无险。你别着急了,身子要紧啊。”我紧紧的握了两下她的手。

她用另只手擦了擦眼角说:“好,不着急。你饿了吧,我喂你点儿粥。刚从食堂打的。”

她把床摇起来一点,然后一勺勺喂我。昨晚估计是吐了,胃里空的难受,一口热粥下去,整个食道都有种灼烧感,然后越喝越舒服,整碗喝完,我大汗淋漓,但人有了精神。

她用纸巾边擦脸边说到:“一会儿,我还得回趟家,给你拿件换洗的衣服,再买点水果。今晚咱俩要一起睡医院了。”

“不是没啥事吗?住什么医院呢,一会儿我跟你一起走吧。”我有点诧异。

“医生建议再观察一晚,再说傍晚还得输次液。这本是双人病房,那旁边恰好没人,我可以在那凑合一晚。”她起身开始收拾饭盒。

“爸妈知道吗?”我有点担心的问道。

“没告诉,确定你不严重就更没必要了。省的他们担心,也帮不上忙。”她还是这么考虑周全又善解人意,父母若知道了,何止是帮不上忙,无非是跟我吵架斗嘴。

不一会儿,输液瓶中的液体见底了,她找来护士拔了针说到:“你再休息会儿,我拿完东西就过来。”

“路上一定小心。”

“放心吧,也没多远,一来一回打个车的事儿。”说完她冲我挥挥手,关门离开了。

房间里又剩我一个人,看看手机是下午四点。太阳已西斜的很厉害,但强度不减,刚才的梦还历历在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梦中的回想都到底真假几分呢?只有朋友清楚,他本就比我能喝,昨天还没我喝的凶,必须赶紧问问他。于是我又拿起手机。

十四,

“看来你终于醒了,刚才打电话还没打通。”我能听到他在电话那头长出了一口气。

“拖你的福,已无大碍。我只是很好奇,你五大三粗的居然拉不住我,还被电瓶车撞?”他身高比我多十公分,体重多六十斤,我确实很难想象他扶不好我。

“天地良心,我真的尽力的。昨天一上来就感觉你压抑了很久似的,酒是一杯杯干。第二场在酒吧,就更加放飞自我了,劝酒的磕儿一套一套的,以前也没发现你有这天赋。搞得我都被你的气势感染了,也喝的吐了两回,要不是战线拉的长,咱俩都得被车撞。喝完酒就更放开了,大马路上骂骂咧咧,惹火了好几个路人,我给人家各种赔礼道歉,结果一不留神儿,你又从绿化带窜过去,跑到非机动车道上,被一辆来不及刹车的电车迎头撞翻。然后晕过去了。我当时都吓坏了,一顿忙活送到医院。确认你没事,才给嫂子打的电话,而你现在却来抱怨我,真是不识好人心。”朋友的抱怨,一发不可收拾,我在电话这头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

“好啦,好啦,我就问一句。你看你,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我不过是无聊的太久,好不容易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时失态嘛。”我赶紧安抚道。

“何止失态,简直像灭绝师太。怎么,最近是生活还是工作不顺啊?”这句话估计他早就想问了。

“是不顺,不过是我自己跟自己较劲,跟别人没关系,今天好像想通了很多。”我得赶紧进入主题,不然解释不清楚还耗散精力,“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个女孩儿在台上唱歌,然后还点了我接着唱?”

“是有个女孩儿唱了歌,但人家没点你啊,是你自己上去的,还老跟人互动。回到酒桌上就喝的更痛快了。”他语气中带着笑意。我的脸红的很彻底。他又接着说道:“不过你唱完歌没多久,她就拿着杯子到我们这桌了,还坐在我旁边,你对面。”

看来我的梦没完全骗我,我又急切的追问道:“那你有没有故意离开,留我俩单独喝酒聊天啊?”

“来了那么美的一个年轻姑娘,我灰溜溜一个人走开,我傻吗?当然是我们一起喝啦。看来你昨天是醉的厉害,我吐就是因为跟那个姑娘斗酒闹的,要不然凭你怎么可能喝多我?”朋友肯定以为我疯了,把他想的这么高尚。

“那我们俩后来有没有发生什么?比如。。。比如一些出格的事儿。”我实在感觉难以启齿,但又不能不问,一是要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对不起妻子,二是我的内心深处居然还藏着不甘。因此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刚才不是说了是我送你回去的吗,能发生什么出格的事儿?怎么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人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吗儿?别自作多情啦,人家跟我聊的比你多,我俩斗酒斗的那么开心和尽兴,你忘了?要不是当时你撑不住,没准会有下一步动作。”隔着屏幕都听得见他猥琐的表情。

我已经臊的说不下去了,想赶紧结束这难熬的对话:“行啦,我没别的意思,不稀罕跟你抢,我不是怕自己酒后乱性,做了啥对不起你嫂子的事儿嘛。赶紧忙你的去吧,我要在休息一下。”

“放心,嫂子是好嫂子,你想出格,我都不会允许。不过有件事儿挺奇怪,她走之前跟我要了你的微信,我问为啥不要我的,她说我常在外地,找到你就找到我了。”

“看来你没少跟人聊,连你不常回老家的事儿都说了。”之后我们就各自挂了电话。

我都忍不住要笑话自己。这梦啊,是真向着我,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自恋。都说男人有初恋情结,难道我也还对近二十年前的初恋耿耿于怀?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四五年前一个朋友的婚礼上,那时她已为人妻、为人母,有个一周的儿子。再说起当年,只感到别扭又儿戏,感觉和情绪已荡然无存,连彼此的模样都和当年对不上。

所以也可能是有更深的隐喻,她和小女孩儿一样都象征着年轻、美好、和真诚,象征着那个原始的自我在觉醒。而小女孩儿的话还异常清晰,明显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看来是到改变的时候了,不然分裂的可能就不止在梦中了。

十五,

太阳还没下山,可光线刚刚错过我的窗户,妻子回来了。

“下午又睡了吗?”她走过来习惯性的摸摸我额头,“没有感觉不舒服吧。”。

“没有睡,也没有不舒服。”我笑着答道。

“饿了吧,那会儿就喝了点儿粥。我从家里带了饭,食堂的怕你吃不惯。不过都是清淡的,输的液有消炎药。”她打算把我床上的小桌板打开,我拒绝了,她来之前我试了,虽然还有点疼疼,但已经能下地了。我们把床头桌摆到中间,然后一人一把陪护椅,对着头吃了饭。喝了大酒最想吃的就是家里饭,能很快养过来。

饭后,我又打上点滴,然后打开医院的小电视,看着无聊的节目,我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但两人其实各有 心事,期间我一直想找机会和她好好聊聊,但总是鼓不足勇气。经过此事,她也一定注意到我的压抑,其实我想她也一样,甚至可能很早就注意到了,夫妻两人一个屋檐生活了五年,双方的状态早已默契的像左右手。但不喝这次酒,不做这个梦,我可能还意识不到。

一直到拔了针,熄了灯,终究谁都没有开口。我躺在床上,身体有点疼,心里还绊着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旁边床上的妻子今天估计累着了,背对着我侧躺着,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闲极无聊我拿来手机,打算刷刷朋友圈,却看到有人加我,网名叫‘回眸’,点开头像,是昨晚的酒吧女孩儿,备注信息:你真的很像我的初恋!

我扫视一圈身边的环境,又掐了自己几下,疼!确定不是在做梦。我攥着手机贴到胸前,对着黑夜笑了。看来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昨晚我确实感知到了她眼神传递过来的好感。然后我又一次的举起手机,当屏幕亮起时,我果断点了拒绝。

放下手机,感觉踏实不少。然后就隐隐约约的睡着了,不一会儿好像又醒了,下意识的又拿起手机,看到又有人加我,这次的网名叫‘钉子’,点开头像也是颗大钉子,钉帽上挂着简易的起钉器,握着起钉器的是只稚嫩的手,从微微凸起的血管可知,它很用力。我想我知道是谁,然后点了通过验证。

“怎么样?大叔,跟妻子摊牌了吗?”一句话和一个笑脸立马弹过来。

“没有,但我一定会的。”

“那就赶快,不然勇气消散很快哦。”这次伴随的是加油的表情。

“明白,我现在就开口。”

不用说,这肯定又是梦。但想醒也就醒了,梦就是这样,当你知道它是梦时,使使劲儿是能醒来的。醒后手中并没有手机,手机里也没有和‘钉子’的聊天记录。再看看背对我的妻子,可以确定是真醒了。

我起身坐在右手边的床边,弯腰伸手打算轻拍妻子的肩膀,她却忽然开口了:“我没睡,怎么啦?”说完她转过身看着我。

我沉默了几秒说道:“我想辞职,干点儿自己喜欢的。”真到开口时,我发现自己很淡定。“我想做导演,不是因为喜欢名誉和掌声,是因为。。。”

“是因为自己喜欢,喜欢创造自己的作品。”她打断我。

“你怎么知道?”我很吃惊。

“因为你只有在写作或是讨论电影时,眼里才有光。”妻子淡淡的说,“你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可我完全零基础,而这一行能赚钱的还凤毛菱角。”

“可你我都不图富贵,不是吗?是为你,也为我。”她起身也坐在床边儿,和我四目相对。虽然已至午夜,但凭借微弱的光,我们足以看清彼此脸,这场景让我想起一副国画,话中俞伯牙在狂放投入的抚琴,而钟子期呆立一旁闭目倾听。

我开始相信真诚的力量,人世间有多少误解出于各种脆弱的掩饰。

我又说道:“其实,我还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包括一直以来那些最幽深隐蔽,可能还有些阴暗的心里话。”

“你想说吗?”妻子已难掩语气的激动。

“想说!”

“你该说,我很想听。”她的眼中浮现泪光,仿佛夜空下倒影繁星的湖面,“我也有和你一样的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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