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妈妈

我们家的情况比较特殊，一家四口，常年分居在三个地方，能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一般来说，都是以我妈为中心，其余三人到处跑。然后归巢的时候，也是以我妈为中心，团聚。于是就有了“留守妈妈”这个念头，我妈还真的就是。

这样的状况大概持续了三年，从我高中开始。我妈常说，家里有人的时候，她起早上班走在五点多的楼道里或者马路上丝毫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家里有人，心里踏实。然而人走了，她去上班的路上总有点怕。我爸以为是她怕黑，还给她买了手电筒。然而我妈很少用，因为心里的空虚，仅仅有光是填不满的。

高中有一年初冬放了九天莫名其妙的假，我连夜坐火车赶回了家。我妈在公交站点等我，真的是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黑色外套，还戴了一顶当年最流行的小红帽。我猜我妈一定是模仿了街上新潮的老太太，但是我觉得很好看。那是唯一一次我妈戴红色小帽的经历，再后来我妈找到工作去上班，冬天从来都是穿着我不再穿了的大棉衣，衣上的帽子一搭，人就走了。两年多没有变过。

最近几天跟我妈微信聊天的时候她几乎都要说上这么几句话：你跟你哥都走了，下班回家空荡荡，好无聊啊。老姑娘，还是你在家好。或者半开玩笑的说，我好想你啊。我一般只回复她：我也很无聊或者再等五个月我就回去了，但就是从来不说我也想她。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每次开学的前一天，我妈在同样的场合、不同的时间说过不下两次这样的话：老姑娘，要不别去上学了，在家陪妈妈吧，妈妈养你。知道是戏言，可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她一个人在家也很寂寞。

每次远行前我妈送我去车站，过安检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回头，也从不说再见，心里难过的要死，也不愿意说出来，更不想让她看见我哭。她嘱咐我的话一直在身后响，我装作不耐烦说，哎呀，知道了。其实心里真正想的是回头扑过去，抱着她哭着说妈，我一点也不想走。

报考志愿的时候家人的意思是离家近一点，别走那么远。可我不肯听，总是心比天高，总想去别处看看开眼界。事实上我并不后悔，初高中的经历已经把自己磨练地足够在分别的时候那么难分难舍。可是只有在家里温存过后才知道家是一个多么让人眷恋的地方。

我爸过年的时候去了吉林，因为奶奶还在那里，他去陪她。回来的时候我爸喝酒，看得出他的激动和兴奋，酒后兴致高涨，一直不停地重复：如果不是有你奶奶在，我怎么还会回去那个地方。因为有我妈在，所以我才回去。人啊，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七老八十有个妈”。

我妈过年总是囤很多肉，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还总是觉得不够。其实我跟我爸和哥，都不怎么吃肉，可是我妈总以为团聚少不了肉菜，怕我们在外委屈了自己。我知道我妈爱吃肉，所以总是调侃她：妈，明明是你想吃嘛。结果我妈摇摇头，这可不是。

我去我妈工作的小屋里看过，她给我展示她买的小电饭锅，还有一大包各种各样的榨菜。她说她平时就这样做饭吃，也挺好。我不说话。其实最委屈的人是她，我妈嗜睡，但由于工作总要起很早去上班。代班可以多赚点钱，所以我妈跟班长说好多做一些，辛苦些没关系。我妈赚得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两千四百五十块，那真的是她辛辛苦苦一分一毫赚出来的，很辛苦。我妈总说，过了这段时间就不代班了，太累。可是她还是努力坚持着。走的时候给我带生活费，恨不能把所有的钱都塞给我，我推辞，她又说，你拿着，我每个月五百完全足够了。

班里介绍自费留学的项目，我跟我妈说了这件事。然后我妈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这恐怕妈妈做不到啊。对不起老姑娘，咱们家没有那个能力，没办法满足你这个心愿。我很心酸，心酸我妈的那句对不起。

我妈为人和善，见过我妈的人都很喜欢她。有一个比较要好的死党，干脆把我妈叫作干妈。我甚至有的时候晃不过神来，什么时候认的亲，我怎么不知道。大概有那么两次，我带同学来家里吃饭，请我妈帮忙做菜。我妈也欣然答应，夏天热，厨房的热气和油烟味让人无法忍受。我妈耐着性子做着饭，汗从她的脸颊上划下来，漫长的做菜过程她一直站着，扶着腰。我殷勤地打着下手，心里充满了愧疚。那个时候就想，以后真的不要带同学来家里吃饭了。

年前放假，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街灯也不知道亮了多久，又熟悉又冰凉的空气。我妈守在家里等我回来，桌上是有些变冷的饭菜。我妈拉住我两条手臂看着我，想要亲我的时候被我躲开了。“这孩子，从小到大都不让我亲。”我笑笑。

夜晚，有人做好饭菜等你回家，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啊。

“妈，怎么每次都做这么多好吃的，你们平时生活挺好啊。”

“才没有呢，这是因为你回来了才做的。”

“那你们平时吃什么啊？”

“萝卜白菜。”

“……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一个星期吧。”说着，给我的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菜。

毕业之后不想再做候鸟是真的，想守在北极做大熊也是真的。还有我爱那个留守老太太，也是真的。她今后需要陪伴的日子，我都想陪在她身边。我想多看她几年，看看她那张布满沧桑皱纹但依旧可爱亲切的脸。

听妈妈的话吧，别让她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