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快回来吧,你二姨不行了。”
大清早,正赶着上班的楠子忙得手忙脚乱,一只脚还套着半截袜子,踉跄地拿起落在卫生间的手机,接通了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晴天霹雳,还没等楠子回上几句,电话那头就只剩“滴滴”的挂断声。楠子愣了神,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本来一大清早还想着上午的备课内容,这下可好,心气全无,周围的一切彷佛变得乱糟糟的。
楠子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皮肤有些黝黑,顶着一头卷发。十八岁时,为了上大学远走他乡,父母本以为他能学成归乡,哪成想四年之后,这小子翅膀长硬了,半夜和父母搞了一场舌战群儒,非要留在外地过活,爸妈想将楠子留在身边,一开始还能和楠子说上几句,后来实在拗不过,也就随了他的愿。
不过,楠子也算争气,在当地考上个正经编制的中学教师,每天工作规律,旱涝保收,而这份职业彷佛成了一种荣光,楠子成了“别人家的孩子“,父母逢人便拿出自己儿子显摆,这粗皮革还真能说成纯牛皮呢!后来,楠子就很少回老家了,和家人的联系也无非是在发发手机消息,时间长了就打通电话,但亲戚朋友还总是夸赞,这小伙子爸妈教育的好,一家多和睦。可楠子心里知道啊,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优秀,无非是运气和努力的结果,爸妈这样炫耀,对自己来说,其实也是一种爱,只不过这种爱太过于显露,和二姨对自己的爱有所不同,那种爱仿若一束柔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温暖着自己的心田。
这会儿,楠子刚准备去学校教课,从大学开始,他就很怕接到这种异常时间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只要有肯定是生老病死的大事。他想起,大学放寒假那会儿,正是大年初四,坐在餐桌前的楠子妈心事重重,楠子一眼就看出了异常,反复催问下才得知姥爷已经病重的消息,医生本来说姥爷坚持不了几天,可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牵挂,姥爷一直挺到自己开学返校才悄然离世,回想着离别前姥爷还牵着自己的手,那种不舍始终让自己铭记,一个人的逝去。而此刻,再次听到噩耗的他已无心收拾,赶忙从卧室抽屉里翻出身份证,在手机上匆匆定了飞机票,风驰电掣地上了的士赶往机场。
路上,楠子坐在计程车后排犯着嘀咕,心想着二姨上半年还来自己这住上过一段时间,那时二姨已经患有癌症,但经过几期化疗后,病情得以控制,精气神还不错,平时仍然和自己有说有笑的,周末时常一起到茶馆里打发时间,只是偶尔犯些腹痛。可就在突然间,人说不行就不行了,楠子一时半会还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猛然间,自己想起大清早忙乎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跟学校领导请假,于是赶紧拨通了领导电话,言简意赅向领导说明了情况,领导也没多说什么,临时安排了代课教师,让自己回来再把手续补上。楠子挂了电话,心想果然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领导才不管是我亲妈还是亲爸呢,在他们眼里规矩最重要,楠子厌弃地叹了口气,可转念一想也罢,又有谁能知道自己是二姨从小带大的呢?想到这,楠子心里便舒坦了许多,匆匆赶往机场办好登机牌,乘上飞机没过几个小时就回到了老家。
其实,原本楠子最害怕坐飞机了,哪怕安全得不行,每当坐上还是手心冒汗。可是这会儿,二姨的噩耗令自己心神不宁,想到如同姥爷离世那样,自己将再次面对亲人的逝去,这份担忧已经让自己顾不上害怕了,在飞机上眼睛一闭,管它怎么飞呢。
在气流的颠簸中,楠子回想起年少时,二姨经常抱着自己,逢人便说这是她的“大儿子”。有次过生日时,她还特意带自己到玩具店买了一只狗狗玩偶,要说到花钱,二姨从来没有对自己吝啬过,只管是自己喜欢,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不在话下。
后来二姨有了身孕,经常问起自己肚子里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那时懵懂,楠子就一个劲地喊着“妹妹”,可哪知二姨喜欢儿子,所以每次都被气得笑出来。
刚到老家机场,楠子爸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一把搂住楠子肩膀拽上了车,自己长年在外漂泊,被父亲这亲密的一抱,竟有些不习惯,还没来得及发问,楠子爸便反复和自己嘟囔着:“你二姨原先还好好的,突然就不行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楠子不想听这无谓的唠叨,反问道:“之前我二姨淋巴癌第六次化疗指标不挺好的么?”他爸瞥了楠子一眼,回道:“后来你二姨经常唠叨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然后到医院一检查是癌细胞复发,十二指肠有溃烂,都堵上了!这人啊有时候就是特别脆弱。”说罢皱起眉头。
楠子没再吱声,光听到这就心中一紧,不敢再往下多想,毕竟现在说什么也都没用了。
“诶,楠子,你是不没吃饭呢?我们吃一口再去医院,得呆到很晚呢,顺便给别人带点吃的。”楠子爸打破沉默。
不说还好,这一说楠子感觉自己肚子里空落落的,随即点点头同意了爸爸的提议。
之后,自己和爸爸两个人火急火燎赶到医院旁边的一家牛肉汤店,停好车进入门店,楠子爸大手一挥让老板打包十五份,然后又另外打上两份现成的肉汤,两人面对面坐下大口吃起来。
老家牛肉的味道令人熟悉和怀念,楠子连添了两碗米饭。舌尖欢愉间,楠子想起,在上中学时正是青春期泛滥,自己在家和爸妈经常吵架,有时吵得凶了,因为赌气摔门而出,离家出走,后来是二姨在小区的破旧仓库里找到了自己,当时看到她额头全是汗,神情紧张,可面对自己还是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二姨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哄着安慰了几句,便带着自己到了这家牛肉汤店。第一次吃的时候,自己还嫌弃起环境简陋,可当品尝上一口,自己便彻底被肉汤的醇厚所折服,二姨那时没吃上几口,却异常开心。
后来,楠子上了大学,便很少见到二姨了,也就是每逢节日,自己回老家探望的时候,两家人坐在一起能聊上半天,虽然接触少了,但那份亲切还在。也不知道二姨是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在学校的状况,关于吃的习不习惯,过冬时会不会挨冻,有没有谈上女朋友之类的,她总能了如指掌,和自己找到共同话题。
填饱了肚子,楠子人都变得踏实了许多,但心里还惦记着二姨,生怕回去晚了人都没了,于是催促爸爸赶紧走,拎起几袋子打包好的牛肉汤,然后朝着住院部的方向一路小跑。
叮的一声,两人乘着电梯来到了ICU病房的大厅,电梯门刚一打开,楠子就看见七大姑八大姨围坐在四周,因为门厅座位不多,大多亲朋好友都随身带着塑料垫子、毛毯席地而卧,一看到楠子和他爸,彷佛看见华佗转世般行着注目礼,楠子爸赶紧招呼着大伙吃饭。
“哎呦,楠子回来了,这大老远的够快的,坐飞机来的?”大伙看到新的面孔,又有些话题可唠。
楠子知道,这可不比过年,生老病死是大事,哪有闲心去问候人一家老小去,只得赶紧敷衍几句,然后奔向自己母亲问个来龙去脉。楠子妈看起来有些疲惫,她虚弱地告诉自己,二姨再去复查的时候指标就不好了,而癌细胞一旦扩散就很难维持,溃烂的位置是在胃上,吃了消化不了就得吐出来,到了晚上那疼的根本忍不了。说到这楠子妈抹了把眼泪,然后继续讲着。
“有一天你二姨疼的实在受不了了,自己偷偷在袖子里藏了把刀片,晚上大家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就听见卧室里你二姨喊疼,赶紧过去看,这一看不要紧,你二姨用刀片把自己手腕割破了想自杀,那周围都是血啊!”听到这,楠子低着头咽了咽嗓子,心里想想就痛。
“你说疼到要用刀片割自己手,那是得疼成什么样子啊?”楠子妈脸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实在不忍再想起来那个画面。
“后来我就跟你二姨说,你自己还有女儿呢,你不养了说走就走?”楠子知道自己母亲有招,想用女儿这事儿去支撑二姨那口心气儿,可谁知又听见母亲说道,“结果你猜怎么着,你二姨说不养了不养了,我实在是担负不起了。”说完楠子妈再也说不下去,又掩面抽泣起来。
楠子听完扭头在人群里找着二姨的女儿小菊,见她在ICU病房铁门外蹲坐着,身旁有个姐姐在安慰她陪她唠嗑。楠子心里咯噔一下,想着小菊年纪还轻,没接触过多少社会上的事儿,怎么就这样没了妈,这得承受多大的打击!本想前去问问小菊的情况,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两人只好在原地各自揪着心。
“妈,怎么大家都在病房外面,没进去看看我二姨?”楠子这才反应过来,问道。
“现在疫情严重,而且里面是无菌室,医院规定都不让进,不过里面都有医生护士的。我们家属只能在铁门外等着,定时按个门铃问护士情况。”楠子妈说道。
楠子心想这算什么事儿,还以为ICU就像电视剧演的一样,大伙可以在旁边陪护,哪怕隔着透明玻璃瞧见几眼也行啊,这就在外面干等着,啥都做不了?这时,楠子的姨父回来了,眼睛红肿着,头发蓬蓬的凌乱得很,这样子着实令人心疼,楠子赶忙上前打个招呼,在自己心里,二姨和姨父都像太阳一样温暖。
“楠子回来了?哎,你二姨可遭罪了。”姨父转过头去,始终低着头丧着脸,毕竟自己老婆出事,这个时候谁能坐得住?
看着姨夫愁容满面,楠子又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后,那时姨夫一直在做工程,不小心在施工现场掉进了一个深坑里,把胯骨弄断了,住院期间,二姨一直在姨夫身旁照料,听到楠子也赶到医院时看望时,二姨心里一暖,忧愁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连忙切好水果递给自己,笑着说楠子一来,这病很快就会好了。
还有一次,小菊和二姨吵架了,听说是因为上大学选专业的事儿,小菊生性倔强,要选考古专业,可二姨觉得这专业就业困难,于是两人争论起来,小菊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二姨便找到了自己,说小菊只听楠子的话,叫自己多去劝劝。曾几何时,楠子发现,原来二姨心里也有很多烦恼,只是被那份灿烂的笑容藏匿于心间。
楠子从回忆里缓过神来,想到这样一直在门厅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赶紧把姨父和父亲都拉了过来,商量着去按铃问问情况,看看还有没有治好的可能,于是三人一起走向那庄严的铁门,谨慎地按了按门铃,神情肃穆而庄重。
不一会儿,门内出来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小伙子,姨父赶紧上前一步提到楠子二姨的名字,问问到底是什么个情况,穿白大褂的小伙子拿起手中的记录板看了看,告诉他们病人的情况不是很稳定,说可以帮他们找主治医生来详细聊聊情况,楠子看到这小伙子左胸上挂着护工的牌子,赶紧附和着让小伙子通知医生。之后铁门紧闭,大家又退了出来,围在门口。
门厅外的几个亲戚朋友不再唠嗑,都望向楠子他们,有几个起身凑过来问医生有什么说法,大家围成一圈商量起待会儿怎么个问法,彷佛又重新找到了光亮。不一会儿,紧闭的铁门再次打开,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医生探出半个身子招呼着家属。楠子爸和姨夫一挥手叫上楠子和小菊,一起走到铁门内。
铁门里仅仅是个十多平米的通道,和ICU病房之间还隔着一道玻璃门,四周鸦雀无声。楠子把铁门关上,朝病房里望了一眼,可惜什么都看不到,之后大家把女医生围到中央,楠子注意到她胸牌上“主任医师”四个字,这才沉下了心。女医生不慌不忙,干练地拿起记录板。
“现在情况不太乐观。患者因为癌细胞扩散已经造成胃穿孔,以至于食物和胃酸流到肠子里形成糜烂,现在人是昏迷的。以目前患者的身体状态来看,是不能承受化疗和手术的。”女医生一脸严肃地说道。
“如果化疗,或者做手术,有多大概率能治好。”一旁的姨夫问道。
“现在已经不是治疗的问题,现在是患者能不能维持的事情。以目前她的状态,很可能在手术台上就不行了。”医生斩钉截铁地回应着。
“那现在还有没有什么药物能用上的?”楠子问道。
“抗感染的药物是需要自身免疫力配合的,但是目前患者的白细胞数量太低,正常人的指标是4000以上,她只有200,身体免疫根本不能有效对抗感染。”医生解释道。
听了这话大伙都陷入了沉默,楠子低下头叹了叹气。医生说的话他都听懂了,能想的法子都已经想过了,现在人能活着已是万幸。
“那她现在痛苦吗?”姨夫打破了沉默。
“按理说人已经昏迷,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但以防万一,我们一直打着止疼药和营养液。现在就是等了。”医生短暂停顿了一下,结束了交流。大伙一听这话,基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没有再难为医生,然后都自觉退出了铁门。
亲戚朋友依然在门外候着,看着楠子他们出来,正急切地等待一个答案,楠子他们散落到门厅各处,和大伙把刚才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哎,能怎么办,就是等了呗。”
“二姨她现在能挺着,就是在等人呢,啥时候人到齐了,她就安心了。”
“不疼就行啊,多痛苦啊。”
“哎,二姨才四十多岁,这么年轻就不行了。”
“这过年,怕是也过不好啊。”
大伙三言两语的,门厅又喧闹了起来。楠子偶然间听到几句糟心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楠子妈见状把楠子和他爸叫过去,为图个安静,便一同在边角的过道里铺了一大张塑料垫子,三人面露疲惫,相视无言,然后躺在垫子上,彷佛心里就在等候着一个突然的信号。
楠子这时已经疲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显得既无助又难过,不一会儿就沉睡过去。
在梦里,楠子好像又看见了他二姨,笑着挥舞着纱巾,明媚的煦日透过薄纱,映照在她灿烂的脸颊上,时间彷佛就停留在那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画面一转,楠子发现自己正在亭台小院里喝着茶,二姨坐在对面,笑着和他一同品茶,他们说笑着,谈论着无穷无尽的世界与未来,可到底说了啥,没人能听见。
一阵晃动,楠子被母亲摇醒,浑身一激灵,然后坐起身来,母亲简单说了两个字:“走了。”
楠子听后赶紧朝铁门走去。门厅里的人都醒了,乌泱泱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医生再次打开铁门,只允许一位家属进去探望,姨夫被众人一推便迈入了铁门,留下了一个黯然的背影。许久后,医生告诉大家到住院部后门去等,姨夫看大伙都累了,就留下女儿小菊和楠子一家人,催促其他人赶快回家休息。
大伙散去后,楠子一众人挤在狭小的后门电梯间里,周围的瓷砖墙壁冷冰冰的,像是人失了温,大家也都默不作声,而沉默是最大的悲伤。许久,后门被拉开,三个护工把病床缓缓推了出来,二姨就躺在上面,瘦的皮包骨头,脸上没了气色,却微笑得很安详,姨夫靠上前去轻柔地抚摸着二姨的脸庞,拉着二姨的手,止不住地哽咽,众人掩面而泣,只有楠子和小菊两人直勾勾地看着二姨,木讷地站在那里,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之后,众人将二姨推上电梯送往太平间,楠子抬头瞥见电梯门上贴着“运垃圾专用”,心里极不是个滋味,但又不敢提怕犯了忌讳,楠子妈倒是先讲了出来,被楠子爸瞪了一眼,随后安慰众人说别在意这些,医院就是这样的。而电梯仅仅是下了几层的功夫,却显得漫长又煎熬,等出了电梯,看着被殡仪馆推走的二姨,姨夫再也忍不住悲痛,一下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众人围了上去,楠子赶紧一把搂住姨夫,不断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姨夫,至少我二姨不痛苦了,她很幸福。”楠子生硬地挤出几句话来,姨夫听了不断地点头,可泪水还是像奔涌的洪水般无法阻止,楠子知道,这时姨夫的脑海里应该满是过往生活的画面,走马灯般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心房,而楠子心中,好似也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搅动着,翻江倒海般使人五味杂陈。只有在这时,楠子觉得自己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那晚,大家熬到很久才各自回家休息,等第二天一亮,便是出殡。二姨将楠子视为儿子般从小带大,就由楠子打头叩首摔盆,随后跟着长长的车队,按照既定的路线,绕过二姨的家再开往火葬场。
路上,老家的一切再次唤起了楠子的回忆,他想起童年和小菊一起在家里堆积木玩过家家的时候,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客厅的阳台上,二姨在客厅和妈妈聊着天,不时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那时自己还小,仍能依偎在二姨的怀抱里,天不怕地不怕,而伴随着自己慢慢长大成人、学有所成,时间彷佛也永远静止在那里。
车颠簸了几下,恍惚间楠子竟觉得,自己仿佛刚刚开始了解二姨,而那些珍藏的回忆如同流动的血液,注入心灵,慰藉无限。
直到二姨被推进火葬场,姨夫抱着一个小罐子出来,楠子才恍惚间意识到,二姨已经与自己相隔两地,将永远从自己的生活里逝去。
再后来,楠子又回到外地工作,学校领导却责备他没有提前说明情况,私自买机票飞了回去,楠子没有反驳,就任由别人说着,他回忆起,最近自己经常能想到二姨的事,有时也会在梦里遇见,好像等学校放了假,自己又可以回到老家,看着二姨爬上楼到自己家里做客,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吃着水果,然后笑着看向自己。
而此时,在旁人的喧嚣中,楠子那千疮百孔的心,久久无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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