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没有去那片海”,故事的最后也许会有这么一句。没什么可抱怨的平凡的一生,对好多人都是奢望呢,有时候这么想。等待成了全部。等待一件事发生、遗忘、周而复始,直到不必等。
再早几年,我会觉得“在岁月里枯等”这样的句子很伤感很美。其实一点都不美,智力一般的无趣而已。那些岁月啊、季节啊、孤独啊,越来越难以打动。我曾经轻易相信纸上好看的黑字,在想象里给它们涂色,个个闻上去都有淡淡桂花香。
“麦田的守望者”,多美的职业啊,观察孩子们傻笑、疯跑、不得要领地放风筝。当我试着扮演这样的角色:立在一方石头上,来回数着水里属于我的小脑袋,生怕在嘈乱人群中突然少去一个。我不停吼叫,阻止他们往远处、深处游,甚至挑唆他们用暴力自我管理。只能用恐吓的手段做一个“湖边的守望者”,这很糟糕。
有时候一个小孩,因为听到的话,悄悄轻蔑地撇嘴。他以为没人发现,可是我看到了。我能想象他已经形成自己的价值世界,已经发现了现实部分的无趣和愚蠢。他长大了。
智商增长是件好事,能帮我们找到越来越多的好奇:一张有各种可能的形状与残缺的白纸、马路边滚落的铜钱式样的黄纸、铁罐里小额的皱巴巴的纸、卷着黄色烟丝的呛人的纸、印着如鹅一般奇异生物的杂志铜版纸、写满甲方乙方权利义务的廉价打印纸。智商停止增长,却让人沮丧和懊恼。那时你的好奇耗尽,像一头栽进泥潭,没几个人救得了。
你为生存做了什么,我不关心有人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他们认准一件事情,专注地做下去,把无关的烦恼锁在后院。或执着于赚更多的钱,或一辈子研究一个学术问题。我认识一个人,他曾经认真地对我讲:“我愿意做一个侦探,语言的侦探。语言像过去沉积的遗迹,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你难道不好奇吗?音乐《胡桃夹子》,胡桃与夹子有什么关联?说‘矢口否认’的,是谁曾挽弓对着一个人的口,逼迫想要的答案?下大雨‘it rains cats and dogs’。为什么不是‘it rains fishes and frogs’,或‘corns and nickels’?这其中一定有真相,我相信。”我答不上他的问题,他也需要时间想一想。
有时候我突然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说不上来。我说:“停一下,我要躺下来好好想想这件事。”于是就躺下。不过才想一会,很快就偏题,直到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最初的闪念,却什么有意思的意见也说不来。我直愣愣起身,茫然四顾,仿佛不知道自己被冲到了哪一片海。
你为生存做了什么,我不关心有时候会没来由地想起一些句子,也许是从前读过的书,埋下的种子突然冒芽。“你是我命里要遇见的一场大风”,我琢磨也许能做一首诗的开头。一首诗的灵感,也许就是从一两个句子开始的呢。《新唐书》记载李贺每日骑马觅诗,“遇所得,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及暮归,足成之”。
我想我是写不了诗,那仿佛是种让人敬仰、疏离杳远、曲折隐晦的东西。我写的只能是蹩脚的歌,一个人出神时候哼哼几句,清唱两行,不算动听,但跟当时的心情最配。有人才思如泉,谈笑的时候、干酒的时候,也能口出锦绣,引四座抚掌。我没这本事,只能尴尬讪笑,赶紧夹一块瘦肉糊住口。
你为生存做了什么,我不关心我曾经认真想过“活法”这个词:仿佛有人把你放到商场里,塞上一沓钞票,随便你怎么消费。钱总有一天会用光,可好多人连自己账户余额剩多少也不知道。每天擦完桌子开启电脑、戴上眼镜翻开书本、挂上工牌走进柜台,商场的喇叭开始播报。这里的人都是忠实的消费者,认准的牌子、消费的习惯,一辈子都不会变。
钱总有一天会用光,也许有人最后会说,真遗憾,我从来都没尝过黑橄榄的味道。然而就算我们已经得出的经验,也常常被遗忘。你又有什么办法?他再活一次,还是只吃一种橄榄。“知道所有的道理,却还是过不好这一生。”忘了是谁说的,但真是太他妈对了。
2016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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