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言“穷而后工”来指文人在境况困苦之时反而创作优异。
徐渭也是一个“穷而后工”、困苦潦倒中佳作留史的才子，只是这为佳作而付出的代价未免过高了。
嘉靖四十四年，徐渭从阴冷床垫上猛然坐起。刚刚为梦魇困扰而烧疼的大脑渐渐冷却，生硬滞胀的意识稍微恢复了些意识，唤起他的是大街上，巡捕急行时的号子与脚步声。
一旁的小炉在炭火上散发微弱的热气，五颜六色的浊液冒着气泡，吐露怪味和作呕的菜色。而偏偏这乱炖的混合物，还吸引几只苍蝇飞舞，还有一只困在炉里，因痛苦而振翅鸣叫。
徐渭“切”地吐了一口，干瘦的枯手摸了摸脑袋，耳窍的痂又结上了，扣破了却还是要愈；再摸了摸腰，肾处的破口又被包了扎。他摸索爬起来，拿起斑驳铜镜，看见须髯杂错错的自己脸色苍白，被脓水染黄的粗布遮着破碎的伤口，似一个活尸白鬼。
白鬼，白鬼，自己也是一般苍白颜色，可怎不如进献上去的白鹿受皇帝恩宠？他怒地把镜子远处一砸，却把家里唯一一幅没卖的挂字砸下，蹒跚过去捡起，竟是自己落榜时写下的“不落俗流”四字。把字攥在手里的徐渭又气又恼，此刻虽是只身一人，但他仿佛身觉被千万市井狂徒唾骂讪笑，他感觉背脊渗着悲伤不起的寒气，可是大脑燃烧起蒙羞暴怒的焰气，蓦地索性用劲撕扯，把字迹连着曾经精心挑选的画裱一并扯烂。
“也卖不了几个钱！”
他自顾自说道，可却异常激动，抽动的脸颊、四处回避的眼眸更让人感觉是在与人对骂时不甘心的认输。近乎数十分钟后，这双好久没活动的手终于感觉撕画撕累了，而在这处稍显空旷的小房间短短之间，已经被各种东西填满了——地上四散的纸片、沉积的灰尘、偷偷摸摸苟活着的硕鼠恶虫、空气中窒息浑浊的湿气、乘隙而入的难闻炉味、把飘动尘絮照亮的日光，还有徐渭脑中不可停下的恸哀愤怒。
在这封闭却复杂的小屋，却正在因徐渭脑中的激变而疯狂变换着，仕途一挫再挫的他仅仅需要一点两点的刺激，就会被再次被点燃十二分的热忱。那些人生绘卷中的过场人物，都被深刻而清晰地复刻，自己曾经怒骂却又最后不得不依靠的严嵩、一同平倭，给予赏识的胡宗宪、性格各异的幕府同僚……
交织变幻的记忆形象和这封闭怪异的气氛造就的是神奇的化学反应，在徐渭九次自杀都不能消灭的身体内释放一次又一次闪电般的能量，在这个拥有怪才体质的试验场中演绎造物般的神奇魔术，迸发毁灭破坏的多余力量。只是这个实验容器做不到稳定和控制，在旁人看来，徐渭此刻仍旧是目光呆滞却危险的疯子。
“夫君，侬好了吗！”徐渭的继妻张氏捧着几袋药包过来，“不要再搞伤自己的事情，家里弄得这么脏干什么！”
继妻把药包放在案上，跪地收拾地面。徐渭依旧没有出声，他机械般地回头，脑子里满是聚变的思想。
“这几天家里值钱的都当掉了，病好了还可以开个私塾，料养下生计，别想什么功名了！”张氏一边捡着碎纸，一边说着。
妻子无心，徐渭的多心则一点点发作了。
“什么不想功名，难道你也不想穿金戴银，坐在院子轿椅过好日子？”
“那先别想，你这番又是捣脑袋又是切肚子的什么都没有，还谈什么功名啊。”
“你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懂个破东西？”
徐渭张开黄牙，从乱须中破口大骂，张氏怔了怔，生气而又担心地低了低头，然后说着：“是妾身错了，以后还是继续尽妇道之事！”
“妇道？你守什么妇道！”徐渭指了指炉子，“你可看见这药炉全是蚊虫，更无人清洗，你这样可是要害死我啊！”
“是……我先前喂药你总昏迷喝不下，反复熬制，所以也来不及清洗……”
“既然喝不下，为什么不陪床候侍？不喊大夫帮忙？”
“家里的钱财都当了，可不够这医生药费，人家更说徐先生前是大员门下，怎么看病钱这般小气！”
“那你为什么不给，是你贪了多少吗？”
“不……没有啊！”
“所以你总是在外，不陪床干什么，是觉得我这个把肾都捅坏的男人也陪不了你，所以和哪个在厮混？”
“没，夫君你说什么瞎话？”
“瞎话？？”徐渭一听气得暴怒，那股不可抑制的多余能量，在此刻喷作怪力，一直不懈礼法的他，今日却要以礼法惩治自己的妻子。
“难怪，我一个连家里妻子都管不住的男人怎么能一登庙堂，我要好好教训你！”
“不要！”
张氏害怕得放弃抵抗，或许觉得可能只会像以前一样，一顿暴打就会消气的事情，可最后…………
徐渭 黄甲图
几天后，徐渭因杀妻入狱，即便平倭有功使他免于胡宗宪牵连的大狱，但还是被自己心魔的失控送进了牢房。这之后，是徐渭七年牢狱时光，唯一一段出狱的日子是他为母亲服丧而获批的。
这狱中生活的详情我们难以知晓，只有他留下了一些文学批注和作品。同时可以知道的还有出狱后的他游学，在各地也做过小官，谈过兵法，但是这个矛盾的人没有自杀过了。
这个仕途不顺的才子，九次自杀却不死的悲剧人物最终在杀妻入狱后，平息了激愤。在顺应世俗的趋炎附势中，他失败了；在禁断悲壮的自我毁灭与抗争中，他还是没能如愿成功，这位激愤的才子在冷静下来后，没有顺应疯狂的指引成为怪才，没有选择打破礼教束缚可却又不屑管教。这种矛盾体现在他的画风，既无吴门画派之温和典雅，也不带董其昌一股要再兴画坛的昭昭天命，独有狂放但却隐喻的大写意作品，真实表露这个困在命运矛盾中的鬼才之悲。
命运悲哀的嗟叹，对于徐渭来说何尝体现画中？在九次自杀的高潮期，他写下为自己提前写的墓志铭，其中一句，令人深刻：“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至今通过诗画来接触这样的人物灵魂，不得不说，令人多少难以忘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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