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近了,张秋正的心突然纠了起来。不远处便是跨海大桥,车后座上的他有种错觉,似乎他进入的是某种时光隧道,熟悉刺痛又带甜蜜的感觉,在海风吹拂下扑扑作响。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疤,扭扭曲曲附在身上,不言不语却真实存在,成了这三十年来无法触及的秘密。
记得,他还是一个少年,腼腆又木讷,却在朦胧的季节,要离开家乡亲人去往这个海岛参军。那时,岛外是一片碧水蓝天,但岛内却是荒芜的很,村庄错落无序地在田野间伫立,贫瘠的土地稀稀落落地长着些农作物,田埂间时不时出现瘦弱的年轻人翻找残余的粮食。
部队的生活简单又重复,直到遇见了她,一个清丽温婉的姑娘。那时部队出任务,帮助附近居民开垦荒地,而他正好被分配去帮助她家。
初次见到她是在夏季的清晨,难得凉爽的好天气,雾气迷蒙,远处堆积的云层遮住了炽烈的太阳,使得一切都蒙上一层薄薄的诗意。她绑着两条马尾辫,费力地锄地,直到听到招呼声才惊讶地抬头。
眼神纯净,两片绯红映在小麦色的脸庞上,身上却罩着宽大不合身的旧衣服。望着她,倏忽之间,他仿佛察觉到有一粒种子落入心田。
后来,他们相识相恋,他怜惜她的柔弱,也佩服她的刚强。
可是,他完全想不到,她却是那样无情冷冽的人。
当时,他们已经谈婚论嫁了,甚至他的父母都过来见过这位准儿媳,并且聘金也商谈好,只剩最后的具体安排了。可是,她的父母突然提出要增加聘金,不然婚礼作废。
仿佛当头一棒,他一边痛一边晕,却只想着抓住这最珍贵的宝物。他跑去祈求她的父母,回去请求自己的父母,甚至跪在她面前。可是每个人都是那样无情,连她也只是哭着摇头。
回到部队后,他请假躲起来了。他的脑袋混沌不堪,躯体却是炙热无比,睁眼闭眼总是逃不脱那刺心的痛,就连风声都是慌乱不安的。直到清晨,光线渐渐亮起来,迷迷糊糊中,他似乎找到答案,挣扎着起来蹒跚地走向厨房。
醒来的时候,家人拥挤的身影,关切的眼神,狭小的病房,浓重的药味,左手腕上绵绵的痛,都让他有所迷离。
“孩子,你醒了,没事吧,看得到我们吗?”
他闭上眼,微微点了点。
“好了好了,吓死妈妈了,不要再做傻事了”
“咳咳,对不起”,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好好休息,有需要就跟我们说”
屋里一片沉默。
“要不,你先喝点鸡汤,妈特定去炖的”
“妈”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嘴巴动了动,却开不了口。
母亲叹了叹气。
“孩子,妈对不起你,后面我又去找那姑娘,可是她已经跟别人定亲了”
他微微蹙眉,感觉心已千疮百孔,可是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依然那般痛。他抿紧嘴巴,偏头看向窗户,万物生长的季节,他却觉得生命力在流失。
醒来第二天,他病床的床头柜上多了一把紫色雏菊,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他出院,每天都有一把新鲜的紫色雏菊。
“院长,快到了”,秘书的声音把他从记忆中拉回。
他敛了敛神,望向窗外,一排排浅黄色的单元楼,外墙有点剥脱,透露着历史的痕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三十年的光阴原本该抹掉一切,可是他却耿耿于怀。为了看她过得好不好?为了彰显她知道当年的选择是错的?为了交给她那些东西?
纷纷乱乱捋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不再留有遗憾。
车停了下来,他打开车门,拍了拍衣裤,转了转腕表,准备上楼。
“院长,请等一等,您的画作”
“哦哦哦,是啊,差点连这东西都忘了”
三层楼,几十个台阶,他却爬的很辛苦。按门铃的时候,他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许她不在。
门很快开了,同样清亮的眼神,隐隐约约的皱纹藏在淡淡的妆容之下,头上依稀可见几根白发,一身素雅的包裙衬托着略显丰腴的身躯。
“张大哥”
“曼青,你,你好吗?”
“张大哥快请进来”,蒋曼青后退一步说道。
张秋正抬头撇了一下视野内的房间布置,温馨有序,不落灰尘,茶几上还摆放着几枝香槟色的康乃馨。看来,这些年她过得挺好的,张秋正心里默默想到。
“不了,我是出差顺道过来这里的,正好把这些东西给你,本来很久之前就要给你的”。
蒋曼青似乎有点惊讶,停顿了一会,她叹了口气,微微抬起手接过棕色牛皮纸包好的东西。
“那,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张秋正说完便准备转身。
“张大哥”张曼青急忙说道,“对不起... ...”
张秋正笑了笑,“我们都已经老了”,说完转身就踏上台阶。
过了一会,张曼青还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手中的东西沉甸甸的。
她慢慢关上门,把它放到茶几上,哆嗦着打开。
是三幅图画,一副是画着他们最初相遇的灰白素描,一副是描绘了漫山遍野的紫色雏菊的彩画,还有一副是她看不懂的抽象画作。
三十年了,这份秘密一直藏在她心里,没有解释无法诉说,那些甜蜜苦涩早已磨成她生命的本色了。
她记得那日烟雾迷蒙中的初相遇,记得他们一起翻捡田地里漏收获的花生,记得他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写字,记得他们决定在一起时的狂喜和忧虑,记得一起在山间游荡时,他经常采雏菊送给她,告诉她这话的花语是隐藏在心底的爱。
她记得所有的快乐,却一个人默默吞下所有苦果。
那时候,他们都见过双方父母,也立下婚约,同时她的哥哥也在谈婚论嫁。她母亲早亡,家庭贫苦,更糟的是她的哥哥得了慢性肾炎,早已到了结婚的年纪却找不到老婆。
所以这次两个人都能定下来,她的父亲很开心。可是后面,她的嫂子打听到她哥哥身体不好,临时提高一倍的聘金。她的父亲想尽办法,把亲戚邻居能借的钱都借了,还是无法筹齐聘金。
最后,她的父亲找到她,要求提高她的聘金,可是准婆家那边觉得他们言而无信不愿加价。
那段时间,她心力交瘁,一边是苦苦哀求的他,一边是满是期盼的父亲兄长。她的父亲曾说,“你就只有这一个哥哥,难道你想看着他死吗?”是啊,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看着哥哥死。
所以她在等一个奇迹,她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她只是默默地等,结果这一等便是错过一生。
他家一直不答应提高聘金,她的父亲很快又找到另一家愿意出这价格的结亲。下聘的那天,她的准嫂子也来了,几家人团圆热闹。看着父亲满意的神色,哥哥欣慰的表情,再看看她要嫁的那个人,矮小邋遢,神情木讷。
仿佛背负巨石走在荆棘道上,一度,她曾想着自杀,可是看到病弱的哥哥,她却又失了勇气。
那天傍晚,突然他的队友来找她,告诉她他自杀的事,她的心一下失重了。
狂乱地跑到医院,却不敢靠近,她没有身份没有理由,她偷偷地在角落里守着,不知日夜。
直到他醒来也没有勇气去看他,只是每天清晨的时候,趁着所有人都不知道,采了一把紫色雏菊放在他床边,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本来往事随风,他出院之后,便调离海岛,蒋曼青也没想着今生还有机会再见,刻骨铭心的烂在心里也好。
上一周,有个女孩,自称是张秋正的秘书,她告诉蒋曼青,她的院长想要找个时间来见她,她会提早把时间告诉她,希望她能有所准备,并希望她不要告诉院长这件事。
沉寂的心一下子沸腾起来,她惊讶欣喜,手足无措,她想表达太多,道歉解释关心,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生活的重担早已刮花她的容颜,磨灭她的灵性,她现在只是一个即将步入晚年的普通妇女,带着臃肿的身躯,每天辗转在油米材盐之中。
可是她依旧花了好长的时候打扫房子,摆上一束花,给自己买了新裙子,并且抹了一层淡妆。
那一天,她支开了所有人,并如愿见到他,虽然讲了不到十句话,但她已然十分满足。“他过得很好,他还记得我,很足够了”,她抱着画作颤巍巍地站起来,自言自语道。常年的腰椎间盘突出迫使她手支着腰,此刻却仿佛腰上的疼痛也少了几分。
楼下的车也渐渐开远了,车上的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过了良久,他开口了,“小林,谢谢你”
“院长,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过得很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院长”
“当年醒来的时候便知道那些雏菊是她摘的,我相信她是有苦衷的,这么多年也就熬过来了。”
“院长,你吉人自有天相,这次也一定能平安过来的”
“人老了,身体就容易出毛病,没什么大不了,过不去的也是天命”
“一定会没事的,现在的医学那么发达”
小林拼力隐住泪水,院长是个好人,待她很好,所以当时看到诊断单上写着肺癌,她忍不住大哭。当时院长看到诊断单时很平静,不久后就跟她说了那个故事,希望她能帮忙找到蒋曼青。她在找到蒋曼青的时候先偷偷告诉她院长要去看她的事,她希望他不留遗憾。
后视镜中,小林看到院长已经睡了,宁静而祥和,她默默开着车去往医院,夕阳照着公路映射出金色的光辉,她觉得她也沉浸在故事的结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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