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时,我的生父生母离异,母亲带着我远嫁他人。九岁时,奶奶导演了一出“毛驴换孙子”的大戏,将我“赎回”送入校园。
父亲再婚后,三个妹妹相继出生。为了不影响父母工作, 断奶后便先后送到乡下,托付给奶奶,这一托前后便是十多年,直至上学才被父母接走。
那时候,我刚刚“回归”,除了住校念书,寒暑假就替爷爷牧牛放驴,偶尔带妹妹们出去玩一玩,很少能给奶奶帮上手。
三个妹妹都是挨肩肩长大,一段时间奶奶一看便是两个,还不误给生产队劳动。每到出工时,奶奶就牵出她那头坐骑,把褡裢往驴背上一驮,一边装一个妹妹,就这样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驮着妹妹去劳动。
大妹妹在城里时,身体羸弱毛病不断。回到乡村,孩子的天性得到极大释放,草原就是我们的游乐场;沙坡坡就是我们的蹦蹦床。奶奶每天劳动时,把孩子从驴背上抱下来放到草原,风吹日晒,灰头土脸,任其活蹦乱跳,自由快乐地成长,反而很健康。就像草原上的马兰花,只要给足阳光和雨水,它就会疯长。
刚断奶孩子不习惯,为了给孙辈们弄一口奶吃,奶奶授我以挤奶技术,每天牧归入圈时,我便把小牛犊圈到圈外。第二日清晨,我与奶奶到牛圈把一个个鼓胀的乳房挤得松软下来,才放牛犊子吮吸。
牛面面撒欢羊羔羔跳。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是我们的玩具和伙伴。我们与牛犊子同饮一杯奶,与羊羔羔同吃一把料,同在一片蓝天下玩耍成长,草原正是我们成长壮大的根基。
记得羊羔羔没奶或断奶,奶奶总会给它们煮一把黑豆料补充营养。孩子模仿力强,奶奶喂羊羔时,大妹也要喂,嚼黑豆将一口白牙变成了黑牙黑嘴唇,惹得一家人笑声不断。
可能陪伴孩子是天底下最累最快乐的事情。因为陪伴的不只是孩子的童趣,孩子的童趣也陪伴了爷爷奶奶的童心!
现代人说“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而我们的起跑线就是那片大漠,我们没有上过幼儿园;没有进过兴趣班;更没有背过唐诗宋词;上学之前连一个字母都不认识。进入城里念书,三个妹妹都是名列班级、年级前列,最终都考入国家重点大学。
入夜,奶奶那盏麻油灯总是亮到深夜,麻油灯下,奶奶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述她们那些过往的苦涩故事。妹妹们入睡后,她便开始给我们几个孙辈缝补洗涮。
那时,奶奶年过六旬,老眼昏花,针线活儿最大的障碍就是穿针引线,每每做完一根线时,奶奶便叫我给她穿线。
孩子们对亲情很敏感也很明确,毫无疑问,在我的心底,奶奶对我们的疼爱没有任何瑕疵,她对我们的爱甚至超越母亲,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我的奶奶是妈妈。
小时候的事儿我并没有多少印象,都是奶奶或妈妈讲给我,我也只是听听,但我记事起的很多事儿都铭刻于心。在我们几个孙辈当中,奶奶重男轻女,对我这个长孙偏亲偏爱,有这么几件事刻骨铭心。
我在纳林希里学校读初中,学校距继父家很近。继父买了一辆“红旗”牌自行车,经常在公社圪台转悠。一天正巧被我碰见,这个稀罕玩意儿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爱得忍无可忍,壮着胆子向继父提出骑一骑的要求,继父欣然应允,让我过了一把车瘾。
至此,自行车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放学回家我跟奶奶念叨,奶奶说:“他郝二和(继父的姓名)逞甚能了?老命,你不要爱,奶奶砸锅卖铁也给你买一个。”
奶奶和爷爷商量就将家里的一垛草给卖了,又将省吃俭用的一点积蓄拿出来,共计凑了一百元给了我。我拿上钱兴冲冲地回到学校,买了同学一辆二手“飞鸽”。
这事在学校和老家轰动一时,羡慕的眼光比现在开回一辆“宝马”都强百倍,这也着实让我风光了一阵子。
父亲知道我买了自行车,回家就怪怨奶奶对我太过宠爱,奶奶说:“你给你的女儿买这个耍的买那个玩的,你给儿子买过甚?孩燕儿大了,爱那么个东西,也用得上,咋就不能买?况且也没花你的钱。”一席话说得父亲两眼大睁无言以对。
我回归奶奶家后,第一次见继母,继母给我买了一件二股颈红背心作为“见面礼”。这是我穿的第一件好衣服。因此,看见后就高兴得不的了,急着要穿。父亲看见我浑身脏兮兮地就说:“洗了澡后再穿。”
我感觉,凡是涉及到我的事,奶奶总是在和自己的儿子对着干。听到这话,奶奶口气很生硬地说:“我们庄户人土牛木马,没那么多讲究,穿上。”
我在阿镇念书,第一次与生父继母吃住在一起。那时的阿镇虽然是旗府所在地,但还没有通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得自备一担桶,到辘轳井自己挑水。
到了阿镇,家里的挑水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肩头。当时那个辘轳井比较深,尤其冬天井口被冻成冰坡,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到井里。我那时人小,吊一桶水显得很吃力。
一九六九年,我十二岁。继母肚子里揣着三妹,奶奶来阿镇准备伺候月子。看见此情此景,劈头盖脑把父亲训斥了一顿:“这么小的孩燕儿,你咋敢让担水来了?掉在井里咋办呀?”
奶奶搬来达拉特旗,我还在达旗的基层人民公社工作,除了开会出差偶尔能回树林召看一眼奶奶,平时很少回家。
那时,我们家有八口人,除了父母和我挣着工资外,再没有别的收入,所以生活还是比较拮据的。因此,父亲养了一只奶山羊,供全家人吃喝。一天,我从乡下回来,正和奶奶坐下闲聊,父亲下班后就和继母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的一颗树下捅树叶喂羊,说实话我也没在意。
喂完羊,父亲回到家里就不高兴,脸涌成黢黑,开始数落我;“这么大后生坐在家里,看不见大人做营生?”
我只说了一句话,猛不防,父亲扑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一巴掌打得我愣在那里,说了一句什么话,全然没有一点记忆!那年我二十四岁,并和爱人订了婚。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过别人打。这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父亲这一巴掌,打碎了我的心,当时死的心事都有, 羞愧难当,难以见人,伤心的泪蛋蛋如断了线的珠珠。当天接近夜晚,我无处可走,只好和奶奶住了一宿,奶奶孙子碾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天刚亮,我和奶奶打了一声招呼,坐班车径直回到了我工作的地方。
父亲这一巴掌搧在了我的脸上,却疼在了奶奶的心上。记得当时奶奶上前一把把我拉到她住的那间屋,上手给我擦眼泪,搂着我对父亲说:“这是你亲儿子啊。你是孩燕儿的亲爹呀,你怎么下得了手啊!那是我的亲孙子,我不在身边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对他,以后你要这么打,先对我动手。”奶奶说话整个声音都在颤抖。
奶奶咳嗽一声,打起精神继续斥责父亲:“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那么大的小子了,你打得个甚?孩燕儿没出去,是这两天不好活(感冒),你连孩燕儿的死活也不知道,还配做父亲?我看你这是杀鸡给猴看了,不想要我们娘娘孙子说话,原来也是你请来的,不是我们要来,现在咋就见不得了?如果见不得,你把我怎么请得来再怎么送回去,明天老娘就走。在那个沙巴拉尔我们娘娘孙子宁愿吞糠咽菜,也不吃你那精米白面。馒头气窝头气好受,人头气我受不了,我不爱看你那脑眉寡言。”
奶奶把父亲对我的管教和她联系起来,给父亲上纲上线,好一顿臭骂。
父亲是个直脾气,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那个架子和尊严。打完我,其实他也后悔,愣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自此,我和父亲的关系闹得很僵,奶奶为此操碎了心。后来我成家立业逐渐懂事,渐渐明白父亲对我的爱和期望,只是不会表达和交流,后来父子关系也渐渐缓和了。
听奶奶说,第二天,我走了以后,奶奶还是不依不饶责骂父亲,而且想出了一个令父亲毫无办法的办法—回老家,这下父亲没了辙。为此,父亲跪在地下给奶奶说了一大堆好话,承认自己错了。
爷爷看着自己的儿子长跪不起心疼得不行,说:“起来吧,起来吧,跪跪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奶奶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好好儿跪着,老娘我又不是受不起你那一跪!”
第三天,奶奶不放心我,对我恋人说:“老命,你快去替娘娘(奶奶)看看那个灰小子,昨天孩燕儿恼着个哭脸走了,连个明信也没……”
当天恋人坐了一辆拉煤车来青达门看了我。
奶奶就是这样把我当成了她的心肝宝贝。生怕我受一点点气、遭一点点罪。这种血脉相连的情感,用不着酝酿和修饰,自然而然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像一个娴熟的钢琴表演家,美妙动人的音符总会在十指间自然流淌一样,每个音符都让人热血沸腾,无法抑制!
就在这年的冬天,我二十四岁结婚自立门户,之后,我们夫妻俩只要过去看她老人家,临走时,她老人家总要给你手里或包里塞点什么东西。奶奶的这些举动总是让我热泪盈眶,弄得我俩很不好意思,去父亲家就像做贼似的。
一九八三年,我破天荒地考上了成人大学,礼拜天回家,我首先到父亲家看望奶奶,一进门老人家便坐不住了,赶快烧火打炭,剥葱剥蒜,急马流星给我煮几个最珍贵的荷包蛋……
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亲情,最无私的爱!什么情,什么爱,能比得上这种割舍不断、魂牵梦绕、骨肉相连的亲情?这种人亲人、人爱人、人疼人的美好情结用任何语言形容都不为过!
下篇预告:一天,父亲突然给我打来电报,说奶奶病重住院。我把手头的工作放下,从青达门坐班车就往树林召跑,径直去了医院,一看奶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省人事,我的眼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敬请继续围观大结局《永远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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