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篇***相依为命（之一）
哀莫大于心死！
熊耀祖认为，自己已经“死”过两次了！！
跟他所有的，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战友们，一样！！！
第一次，是在炮火纷飞、硝烟弥漫、充满残酷与血腥的战场上。
第二次，是一场可笑的政治运动——在全人类历史上，空前也必定是绝后的，从所有人心里铲除，那些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永生。
如今，他苟延残喘、卑躬屈膝、忍辱负重 、贱如蝼蚁的活着。
活着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活着”。
对！
活着只为“活着”！！
为活而活！！！
因为他知道，生命本身是多么可贵。
当一个人从无数苦难中，一路走来，他就会深刻的理解，“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还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生命更珍贵？
还有什么事情，比延续生命本身更重要？ ！
正因为如此，当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如同再次听到战场上的冲锋号，“活着”的熊耀祖，那颗已经“死”去的心，突然复甦了 。
在圣洁的晨光中，在肃穆的神情下，他如宗教仪式般，虔诚的托起了一个襁褓。
看着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正用自己的方式，向着这个世界，不屈的呐喊——
一下就唤起了，他心里对生命的敬畏！
一下就唤醒了，他心底沉睡的记忆与豪情 ！！
那些挥洒的青春与热血，那些忍受的屈辱与痛苦，在这一瞬间，统统有了回报！ ！！
这是公元一九六八年初夏的一个黎明。
“管制份子”熊耀祖，准确的说，是“前美蒋特务兼历史反革命份子”熊耀祖，在每天例行的“劳动改造”项目之一，打扫整个街区和清倒所有垃圾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弃婴。
从此，这个四十六岁的“老光棍”，有了一个“儿子”！
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熊伟”，并开始精心喂养。
“儿子”是他唯一的亲人，更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听众”。
保持了近二十年的沉默，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而彻底打破了。
常常是熊耀祖把“儿子”抱在怀中，一边喂着牛奶，一边娓娓倾述着自己的故事。
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时不时的眨巴一下，像是听懂了所讲的一切。
然而，熊耀祖的记忆，却严重的出了问题 ，细节的清晰与整体的混乱，形成强烈的反差，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远，又或许是因为过于深重的苦难。
更为奇特的是，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他的倾述反而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又再次归于沉默——在日常生活中少言寡语，几乎不怎么说话——像是已经，在他认为适当的时间内，把该说、要说、想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一般。
以至于，熊伟成人后，很难准确而又完整的，拼接一部父亲的生平，只是对一些局部，有着十分深刻的印象。
深刻中的深刻，当数那些战争的场面——
很多年以前，也就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 ，那一场，争取民族独立与解放的“抗日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十九岁的熊耀祖，响应当时的“领袖”——国民政府大总统蒋介石，“十万学生十万兵”的号召，投笔从戎，考进了设在成都的国民党“中央军校”。
经过了不到一年的短训，他们大半个学校的军校生，又被用飞机送到印度，一个叫“蓝姆枷”的盟军基地，接受美国顾问的“魔鬼训练”。
其后的绝大多数次战斗，都是在另一个与中国相邻的小国“缅甸”，进行的。
熊耀祖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是在“缅北”攻击，包围英军的日军机械化师团，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日军，怎么也不会猜到，更不敢相信，在他们看来，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中国军队，居然敢于主动攻击，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皇军”！
更让日军“掉眼镜”的，是中国军队的进攻兵力，居然处于，少于自己数倍的劣势！ ！
反过来，被困的英军，不仅装备精良，长期驻扎，熟悉环境，而且数量也大大超过了日军，却仍然被“皇军”分割包围，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眼看就要举白旗、投降了！！！
然而，事实，不，应该说是“奇迹”，就出现在日、英、美、中、印、缅等国家和人民，乃至全世界的面前——
中国军队，英勇的攻击日军，以一比八的死伤，硬是在包围圈上，撕开一个口子，令英军得以撤退和保全！
那一场战斗，是极其惨烈的！！！
不怕死的中国军人，遇上了，因接受了“武士道精神”洗脑的，同样不怕死的，甚至更疯狂的日本军人。
虽然手里握着先进的“美式装备”，虽然接受了美国顾问最先进最严酷的训练，但面对装备一流、训练有素、尚武好战、嗜血成性的“日本鬼子”，中国军队惨重的伤亡 ，成了历史的必然。
当然，我们让日军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作为“少尉见习排长”的熊耀祖，有着过硬的军事技能，但因为第一次参加实战，难免有些激动与紧张。
他率领“三排”的二十几个弟兄，在一个坡地上，修筑了临时阵地，阻击日军一个小队，“自杀式冲锋”的进攻。
此时此刻，熊耀祖手里的“汤姆逊”冲锋枪 ，变成了一台小型的“死神牌收割机”，把一茬一茬的敌人，放倒在地。
鬼子也不是吃素的，在炮火和机枪的掩护下，利用弹坑、弃物、尸体等各种可以隐蔽的地形，向坡地上的临时阵地，进行不间断的波次攻击。
在二战各种制式步兵武器当中，最让人心寒的，要数看起来笨重不堪的日制“三八式步枪”！
此枪，以射程远、精度高、穿透力强闻名于世，是日军的主力装备！
更为可怕的是，日军非常注重单兵的个人素质，每五个普通士兵当中，就至少有一名“一级射手”（相当于今天的“狙击手”）。
这样一来，对中国军队的直接伤害非常大 ，甚至还经常出现，一颗“三八式”的子弹 ，击伤或击毙，两名以上的中国士兵！
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战事惨烈，可想而知！！
死伤情况，可想而知！！！
战斗从下午持续到傍晚，熊耀祖“三排”的弟兄已牺牲了大半，等接到撤退命令时，能动的人不到十个，并且人人挂彩、个个负伤。
就连熊耀祖本人的肩头，也被“臭三八”穿了一个窟窿，所幸没伤到骨头，不至于残疾。
最令他震惊的是，与大部队汇合时，发现 ，那些参加主攻的主力部队，基本都被打残了“建制”，幸存的人员不到四分之一，就连各级官长，从排到连，甚至营团一级 ，都有重大的牺牲，不禁让人唏嘘的同时 ，又无比自豪与感动！
又打了大半年后，战争的形势发生了逆转 ，日军从进攻转为防御，并开始有败退的迹象。
在的另一场艰巨的战斗中，熊耀祖面对的是敌守我攻。
可惜，鬼子据守的不是“临时阵地”，而是由石条、水泥、钢筋修筑的“永久性堡垒” ，不仅十分坚固，而且位于一座海拔三千多米的山峰之上。
最要命的是，那段叫“灰坡”的进攻路线，特别陡峭，特别狭窄，而且路面上永远堆积着，没过脚背的细小灰土，其中还混杂着尖利的碎石。
这种地形，对于进攻方来说，与地狱无异——不仅“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而且缺乏掩体，每个人都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靶子”。
这让熊耀祖想起了，他们刚入缅甸时，为了躲避日军，穿越那些被当地人称为“野人山”的热带雨林——也是这样的路况，令当时穿着布鞋或草鞋的中国军人，很多都死于毒蛇、蚊虫、各种热带疾病（如“回归热”、“登革热”、“疟疾”等），甚至只是单纯的脚伤感染。
如今，他们穿上美国人给配发的军用胶鞋 。
只有走过这种路的人，才会知道，在这条路上，一双胶鞋就值一条命的价钱！！！
然而，今天即便有了胶鞋护脚，可恨枪弹依然不长眼睛，依然带走了无数的生命！ ！
这其中，原本也包括熊耀祖的，而“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命运让其他人做了代替！
原来，由于鬼子的堡垒坚固，我方的枪弹基本无用，就连山炮也不能将其炸毁，更不用说手榴弹之类的轻型爆破武器了。
唯一能毙伤堡垒内敌人性命的武器，是美国人专门调来的“火焰喷射器”。
熊耀祖，便是为数不多的“火焰喷射器”的操控射手之一。
但是这场“仰攻敌阵”的战斗，过于困难和惨烈，致使中国军队的伤亡更加巨大！
熊耀祖所在的主攻连队，不仅正、副连长先后牺牲，而且“一排”、“二排”的排长也先后阵亡。
如此一来，只好由余下人员中，军衔最高的熊耀祖代理连长，负责指挥作战。
由于要指挥调度，迫于无奈，熊耀祖卸下“火焰喷射器”，交给“后备射手”——跟他一同参军报国的同乡加同学的耿直。
背着“火焰喷射器”的耿直，同样英勇无比 、一往无前，摧毁了敌人的数个堡垒。
然而，日军早就发现了“火焰喷射器”，这个堡垒的克星，并立即组织专人进行对付 。
很快，不幸再次发生！
一个溜出堡垒之外，躲在灌木丛中的日军士兵，瞄准了给他们带来毁灭性打击的“火焰喷射器”，一枪击中了对方背着的燃料瓶 ！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熊耀祖最好的朋友加兄弟 —— 耿直，一身血肉之躯，在爆炸中化为灰飞，烧成灰烬，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找不到一丁点儿的遗存！！
为此，熊耀祖痛心啼血！！！
熊耀祖最后一次参战，也是让他离死神最近的一次，更是让他受伤最重的一次，是战略上彻底打通，中国和缅甸之间地面交通运输线的“胡康河谷战役”。
由于“胡康河谷”是十分关键的战略要地，因此敌我双方都集结了重兵——日军方面 ，几乎调动了其在缅甸的所有部队，有数个师团之众；盟军方面，除了作为主力的中国军队外，更有美国著名的“费兰克．梅里尔”准将率领麾下的美军突击队，与中国军队编成“混合联军”，直接参与战斗，同时将此次行动计划，命名为“抢夺者”，旨在日军手中，抢夺缅甸战场上的最终胜利 。
此次战役，前后打了三个多月，打到最后 ，几乎成了一边倒的泰式——“中美混合联军”长驱直入，而日军只剩下节节败退，在被消灭九千余人的情况下，彻底溃散。
饶是如此，在意识和精神上从来不承认失败的“日本鬼子”，在这次战役中，特别是战役开始之初，对“中美混合联军”仍然进行了顽强的阻击，甚至是丧失理智的疯狂反扑！
已经荣升“上尉连长”的熊耀祖，在战役刚一打响，就负担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缅北的“列多公路”，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缅北重镇“密支那”城郊的军用机场。
这个行动有两个目的：一来，让日军在这一区域，失去空中支援；二来，令盟军先头部队，能第一时间，获得航空的后期补给。
这支由中方一个“加强营”和美方一个“特战队”组成的突袭部队，代号为“灵蛇”。
其中，混编入了“美军特战队”的“主攻连”，正是熊耀祖带领的部队，也是先锋中的先锋、刀锋上的刀锋，于是被人们戏称为“灵蛇”的“毒牙”。
“灵蛇”在属于敌占区的“列多公路”上，利用美军特有的“蛙跳战术”，神出鬼没的穿梭前行；“毒牙”更是一次次幽灵般的敲掉，日军的名岗暗哨、路卡碉堡，十分犀利。
一切，看起来，好像十分的快捷和顺利。
但是，让他们意外的是，“日本鬼子”对军用机场的重视程度，比“盟军指挥部”预想和估计的，还要严重得多！
等“毒牙”摸到跟前，才发现：不仅，机场原有的守军，从一个中队升级为一个大队 ；而且，距机场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更驻扎了一个“摩托化装甲中队”，最快能在二十分钟内，赶到机场，参加战斗！！
然而这一切，之前的情报上都没有！！！
是“待援”，还是“强攻”？
时不我待，时不我与，战场瞬息万变，必须立即决断！
中美几个现场指挥官，经过简单的沟通与磋商，决定“进攻”——并非“强攻”，而是“智取”！
由美军现场指挥官提出的系列方案为——
第一步，呼叫美国空军对“密支那”进行空袭，并在入夜时分，以两个连的兵力，对城防进行详攻，造成盟军突然攻城的假象 ，诱使敌人调兵回防；
第二步，在详攻打响之前，特战队先摸进机场，在所有敌机和兵营上，安放定时炸弹，时间设置在详攻打响之后半小时；
第三步，详攻一旦打响，无论敌人是否分兵回援，在炸弹爆炸的同时，由“毒牙”全力进攻，肃清机场所有守军；
第四步，一旦夺取机场，详攻部队立即回援“毒牙”，共同坚守机场，以打退敌人的反扑，直到大部队来到。
可以确定的是，那个“摩托化装甲中队”会被详攻引开！
不能确定的是，机场的一个大队的守军，会不会分兵回援县城？！
如果，机场的敌人按兵不动，那么“毒牙”就要面对数倍于己的鬼子，即便发动奇袭可以占到先机，但能否一举拿下机场，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行动前，熊耀祖令全连每一个战士，都写好遗书，俨然变成了一支“敢死队”；誓师动员时，他却只说了一句话：
“痛快杀敌，为罹难的同胞兄弟报仇；誓死夺取机场，扬我军威、国威！”
然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激起了中国军人的斗志，点燃了抗日死士的热血。
紧跟着，一连串的爆炸声过后，夺取机场的战斗打响了！
熊耀祖端着冲锋枪，身先士卒的冲在最前面。
只有一阵短暂的混乱，训练有素的“日本鬼子”，迅速拿起武器，恢复了抵抗，特别是几个没有发现也来不及炸毁的暗堡，吐出了轻重机枪的火舌。
虽然那些处于睡梦中的敌人，已经死伤大半，但是余下有抵抗能力的敌人的人数，仍然多于进攻部队。
所幸，受过美军特训的“毒牙”，以最优势的单兵装备，几乎人人都能“以一敌十”！
多数的敌人很快被消灭了，唯一让指挥官熊耀祖头疼的，仍然是那几个隐蔽性很强的暗堡——因为这次突袭行动，为了快速反应，没有带重武器，更没有配备堡垒杀手“火焰喷射器”。
我方几个美军特战队员，想用随身的烈性炸药爆破，却因敌人的交叉火力网，不仅无法靠近，而且纷纷倒在了暗堡的机枪下 。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跑道上火光一闪，一架被装了定时炸弹的飞机，延时爆炸，熊耀祖的灵光随之一闪，突然想到了“航油”上面。
他让士兵拖出了飞机的输油管，将加压的“航油”，远远的向暗堡倾泻而去。
高标号的航油，遇火星就燃，产生极高的温度，并且瞬间耗尽周围的空气，暗堡里的鬼子，不是被烧焦烤干，就是被窒息而亡！
正当熊耀祖为打掉暗堡的事高兴之时，一颗日制“地瓜”手雷，在距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炸响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跟在连长左右的十六岁的通讯员“小石头”，见势不妙，一把推开了连长，自己却被炸成了几段残肢、几块碎肉。
被推开的熊耀祖，也被爆炸的气浪，掀到了空中，震晕了过去，落地后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他发现自己，全身都缠着纱布绷带，没有一处可以动弹，并且意识模糊、神情恍惚 。
朦胧中，他感觉自己被抬上了一架小型的飞机，因为自己的头已经抵在了，那个美国飞行员所穿的皮夹克的背上！
用一架飞机，专门运送一名中国的伤兵，这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战争史上，最大的巨变——
军人，不再是政客的炮灰，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生命，来受到真正的尊重和救护！！！
能享受这样的殊荣，此生何憾！
而此刻，熊耀祖想得更多的，不是命悬一线的自己，而是那个舍己救人、舍生取义 、杀生成仁的“小石头”。
一想到，那张稚嫩而鲜活的笑脸，熊耀祖便心头一痛，胸口一紧，立马昏死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训练基地里那个美国牧师的祈祷——
复活在我
生命也在我
信我的人
虽然死了
亦必复活
（《圣经 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25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