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我家屋后有一对夫妻，男的叫寿板，女的叫月阳，他们结婚十年都不曾生养儿女。据说他俩一起喝过的调理身体的中药若倒在一起，能有我们村子南边那口小潭里的水两倍之多。可是月阳的肚子怎么也大不起来，于是那中药的气味便始终氤氲在我家屋后。

      差不多在我六岁的时候，寿板家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我大感惊奇，一次又一次问妈妈：

      “妈妈，寿板家怎么有小孩了？”

      “妈妈，月阳什么时候生的呀？”

      “妈妈，月阳什么时候大肚子的啊？”

      “妈妈，那个女孩真的是月阳生的吗？”

      “妈妈，月阳生的那个女孩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大了呢？”

      ……

      我一天能围绕着这个小女孩絮叨百八十遍，把妈妈扰得不胜其烦。妈妈让我去和那小女孩玩：“她叫小青，去吧，你自己去问她。”

      我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个叫做小青的女孩就站在寿板家门口。她的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衬托得一双眼睛格外大；眼睛上方是两弯细细的眉，颜色极淡，我疑心她洗脸时只要稍微用力一点，就能把眉毛擦没了；眉毛下面是两只挺好看的细长的眼睛（后来我知道那叫丹凤眼）；小青的鼻子也是尖尖的，跟她的小而尖的脸看上去很配；她的嘴唇薄薄的，颜色同样很淡，就像涂了一层霜似的。

      我家的窗户跟寿板家的门口相距不过三米，小青大约察觉到我在对她行注目礼了，她抬起头来，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还来不及微笑跟她打个招呼呢，她却双眼一闪，调转了视线。我急忙跟妈妈说：“妈妈，小青不理我呀。”妈妈笑了起来：“她刚到寿板家呢，还怕生得很。你去吧，跟她说说话，熟了就好了。”

      擅长热脸孔贴冷屁股的自来熟脾气让我迅速与小青成了好朋友。

      小青其时大约五岁，已经被辗转扔了好几次，寿板家是她被遗弃的第三站。她清楚地知道生父生母家在哪个村，因为每被遗弃一次，不知为什么，养父养母都会先把她送回到生父家去。小青的生父家有众多的女孩，生父铁了心要生儿子，因此也铁了心不要小青了。

      小青说到这里，用力地咬咬牙，她的薄薄的嘴唇随之抿成了一条直直的线：“我死也不回他们家去。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

      我轻轻拉着她的手：“寿板家肯定不会不要你的！他们肯定会对你好！真的，他们很喜欢小孩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我靠近小青，凑到她的耳朵边：“你来之前，寿板和月阳每天都喝生小孩的药，这才把你喝来了呢。”

      小青一直青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个淡淡的笑：“真的吗？不过，以前那几个爸爸妈妈一开始也都对我好的，也说不会再把我扔了呢。可是他们一有了自己的小孩，他们就都不要我了。”

      我那时并不知道该如何接小青的这番话，更不懂得该如何安慰她，才能让她安安心心地在寿板家住下去。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么想要小孩的寿板和月阳一定是疼她都来不及的，怎么可能还会舍弃她呢？小青根本没有必要担心自己还会被扔。

      寿板的老母亲是一个心地极善良的人，她不会生育，寿板是从她丈夫的堂弟家过继来的。她总觉得寿板的不能有小孩是她造的孽，所以她在殷切期望抱孙子的十年等待中，在一次次为儿子儿媳寻觅偏方的满怀希望中，在满腔热情一次次落空中，终于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面对小青的到来，我直觉最开心的并不是寿板和月阳，而是寿板的老母亲。她接受小青完全不需要时间缓冲，她在看见小青的第一眼，就升级成了我们全村最慈祥的奶奶。对我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奶奶、奶奶只活在我的想像中的小女孩来说，寿板的老母亲满足了我对奶奶的所有期待。

      小青因为不幸的经历造成的不容易与别人建立正常的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缘故，她对我的依赖和信任是我目前为止得到的份量最重的依赖与信任。我是小青来到寿板家后实打实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我因此很是沾小青的光，寿板老母亲为小青做的所有吃食，永远少不了我的一份。

      敏感的小青迅速地接收到了寿板老母亲如长江之水般的绵绵爱意，相比寿板和月阳，很明显，她更爱这个半路得到的奶奶。“奶奶”这个词迅速成了出现在小青嘴里频率最高的称呼，并且很快地，“奶奶”变成了“我奶奶”。

      每当提到“我奶奶”，小青脸上才会出现真正的笑容。那种笑容该怎么形容呢？好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掉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在水面弥漫，当涟漪快要消失的时候，那么巧，刚好又平地起了一阵微风，微风把涟漪重又推动，让它延续的时间更长。每当看到小青这样的笑容的时候，我心里莫名也会有一阵风吹过，可是那风，是冷的，冷得我要立刻开口跟小青说些什么才可以让我自己安心。

      寿板老母亲脾气随和，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对儿媳特别客气的婆婆。月阳对婆婆的态度很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小青看在眼里，很自然地对月阳不怎么亲。“妈妈”是较少出现在小青嘴里的称呼。“爸爸”就更不用说了，寿板本就是个话很少的人，多年的不育更加重了他的沉默寡言，早早学会察言观色的小青自然地与寿板少有交流。

      小青跟我说起她的烦恼：“晚上我不想跟妈妈睡，我只想跟我奶奶睡。可是我奶奶说我应该跟妈妈睡，这样妈妈才会喜欢我。”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不跟你妈妈睡，她就不喜欢你了？”

      小青认真地说:“因为只有我跟妈妈睡，她才会生出小孩来。我以前的那些妈妈本来都不会生小孩，就是每晚跟我睡一起，才变成会生小孩的。我奶奶说，我是来招弟的。”我在佩服小青的魔力的同时，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如果小青真的招来了弟弟，那月阳还会要她吗？月阳会不会也跟小青以前的那些妈妈一样，一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就不要小青了呢？”

      我悄悄地打量小青，却发现她并没有一丝担忧的神色，不知是因为寿板老母亲对她的好让她觉得这一次的家人是不一样的，还是她其实已经在多次的被遗弃中学会了随遇而安。但是不管怎样，小青的平静倒让我的心也安定下来了。

      转眼小青就在寿板家过了两年。

      果然如小青所说，在她的陪睡之下，月阳竟然真的大肚子了！在婚后第13年，月阳终于大起了肚子！我不由得提心吊胆，生怕悲惨的命运再次落在小青的头上。

      不过，让我十分意外的是，大肚子的月阳开始像个真正的妈妈那样对待小青了，她接手了寿板老母亲对小青的所有的好：给小青做各种吃的，给小青买一件又一件的花衣裳。渐渐地，小青嘴上的“妈妈”变成了“我妈妈”。小青脸上的笑不再只为对她一如既往的寿板老母亲一个人而绽放。

      小青高了些，也稍微圆润了一些，当然跟我比，她还是矮的，更是瘦的。

      怀胎十月，瓜熟蒂落，第二年的年初，月阳生了个女儿，就依小青的名字取名叫“元青”。这时的小青八岁了。她对这个妹妹很好，我再找小青玩的时候，就看到她总是抱着妹妹了。

      月阳跟我妈妈说起小青的时候，都是感恩和满意的口吻：“小青真是个好孩子，又给我家招来了妹妹，又这么懂事能干，有了她，我省了不少心呢。”我放下心来，我想小青这次安全了，她可以长长久久地在寿板家住下去了，她再也不会被遗弃了。

      到了下半年的一天——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了，开学初，我打算去叫小青，约她一起去上学，按惯例，只比我小一岁的她，应该上一年级了。结果妈妈拦住我，叫我先走：“寿板和月阳还没想好，要不要让小青上学呢！”我简直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想的呢，八岁去上学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可是妈妈固执地不让我去找小青，我只好怅怅地独自一个人走了。

      寿板和月阳这一想，就想了一个学期。村里其他八岁的小孩期末考试的成绩单都拿回来了，小青的学也没有上成。

      我有些不敢去找小青，怕她提起上学的事。可是小青自己却淡然地说：“我不上学，我要在家里抱妹妹。”——我妈妈说，这就是老师来动员小青上学时，寿板和月阳不知怎么编理由时，小青答复老师的话。

      元青能牵着小青的手摇摇摆摆地走路了。

      元青能独自走路了。

      但是不需要再整日抱妹妹的小青最终也没有上成学。

      因为，月阳的肚子又大了。

      小青淡淡地对我说：“我妈妈又要生小孩了，我没空上学，我还要抱小孩的。”在小青的脸上，我好像并不能看出她对上学有多大的兴趣。但是，我分明感觉到，她对月阳肚子里这个新来的小孩并没有对元青到来时那种由衷的喜悦。

      中秋节的时候，我放学到家，习惯性地又要去找小青，妈妈拉住了我：“小青回家了。”我笑着反问：“小青的家不就是寿板家吗？”

      妈妈轻声说：“小青回她的亲爸亲妈家了。”我用力掰开妈妈的手：“我不相信，小青说过她死也不会回亲爸亲妈家的！”

      妈妈紧紧抓着我的手：“是，小青是死活不肯回她的亲爸亲妈家的！她跪在月阳面前，哭着求月阳不要送她回去，她说只要不把她送回去，她可以不上学；家里什么活都她来做；她会好好照顾妹妹；她还说长大了挣钱给奶奶和爸爸妈妈用呢……可是，月阳说如果不把小青送回去，计划生育小组的人就要把她抓走，要打掉她肚子里的小孩呢……月阳还说，肚子里的是自己亲生的，她不可能用小青来换……月阳还说了，如果肚子里的是女儿，她就更得送小青回去了！因为留下小青，家里就有三个女儿，她家就超生了，不能拼儿子了……”

      不等妈妈把这长长的一串话说完，我早就已经泪流满面。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说着说着也哭了。我的心疼得厉害，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且不说我不知道小青是从哪里来的，就算我知道了，我又能做什么呢？难道我一个九岁的小孩，还能力挽狂澜、解救小青于她再一次被遗弃的悲惨命运么？

      就这样，小青消失在了我的童年。我不知道她的亲爸亲妈是否还要继续把她遗弃；如果是，又会把她遗弃在哪一户多年不能生育的夫妻家；我也不知道，小青被遗弃的旅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

      随着小青一起消失的，或许还有我的一部分童年独有的天真。

      有时我忍不住想，月阳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是否还会想起给她家带来一双儿女的小青呢？——送走小青后，月阳肚子里的小孩出生了，是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