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别样青春

      都说高考会改变命运，我的命运就在我爸七哄八骗、半推半就，最后三下五除二嘎嘣利落脆地替我填报了军医大学的瞬间，发生了重大转折。

      本来我对自己的预设是酱紫的，当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每天陪伴着孩子们的成长，闲下来读书写字，烹茶赏花，想象着自己一袭米白色套裙站在讲台上，孩子们齐声喊“老师好”的那种场景，我真是做梦都能笑醒。所以我填报志愿的时候，清一色师范类院校，一水的汉语言文学专业，不曾想，最终还是爸爸得了逞，一下子让我成为了从未想象过的样子。

      初初入学之时，我谨遵爸爸教诲，说女兵不能留长发。于是，我顶着一头新剪的齐耳短发，一袭自认为很美的白色短裙，满怀着希望踏入了大学的大门。

      第一天晚上，全队紧急集合。what ？什么叫紧急集合？哦，反正就是一窝蜂往楼下跑就对了。于是，我们有穿睡衣的、有来不及系腰带揪着裤子的、有穿着拖鞋的，甚至还有忘了撕面膜的，都跑下楼站在楼前操场上。我们的女队长，一言不发，不苟言笑地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我们这支奇奇怪怪、东倒西歪外加嘻嘻哈哈的队伍，直到我们每个人都被她犀利的目光盯得安静下来，整个操场只剩下蚊子在哼哼。她的形象，完全符合我对女军官的所有设想，身高175左右，短发，皮肤挺黑，一脸严肃，站立的时候腰杆笔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在毕业了很多年以后，我每次想起她来，都觉得她的笑容因为见过的次数太少，而显得弥足珍贵。

      队长一言不发，踱着步子在队伍中来回走动，打量着我们每个人。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明天所有人队部集合，集体理发。我摸着自己新剪的头发，心想，我这都提前剪好了，应该没我什么事了，果然还是听人劝吃饱饭。抱着这样庆幸的念头，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所有人在走廊上排着长队，挨个进去理发，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头发会变成什么样子，等坐下来，围裙围在脖子上，理发师傅一梳头一喷水，机械化流程操作着这么一剪刀下去，我们才彻底惊呆。那是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部队作风，平均三分钟理完一个脑袋。每一个姑娘进去前都是摇曳生姿的，出来后却都变成了一个样，光看脑袋，别说分不清谁是谁了，都已经是安能辨我是雄雌了。所有女生的头发，都是用推子推上去的，剪完后队长挨个检查，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长度不得高于手指平面一公分。后来，系里一英俊男同学告诉我，开学时他看到一个穿白裙的姑娘，本想着找机会搭个讪，结果第二天就找不到了，这事让我捶胸顿足了大半天。有个女孩，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剪下来之后偷偷找了个盒子藏起来，她泣不成声，说在他们老家辫子是要出嫁了才能剪的。就这样，我的大学生活在哭哭啼啼声中开始了……

      军校管的很严，除了上课，每天都要出操、队列、体能训练、检查内务。当时的心头痛啊，就是叠被子，要求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班长是个老兵，给我们演示如何叠被子。我看着她扒拉着两条腿，屈膝跪在被子上用胳膊肘拼命叠被子轧豆腐块的样子，心里想，吾等淑女怎能如此不雅？坚持做淑女的代价就是我的被子经常不及格。每天的噩梦就是下了课回到宿舍发现被子被队长无情地扔在了地上，甚至有天直接在我眼前呈抛物线状扔出了窗外落在了花坛里，还沾了一泡鸟屎。我骄傲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于是发愤图强，下定决心一雪前耻，起早贪黑苦练叠豆腐块的技能，终于结束了扔被子的日子，却也在女汉子的路上开始了不归路。

      开始的时候，着实过了一段辛苦的日子。每天从一睁眼到晚上熄灯睡觉，要做的事情太多，而且必须统一指挥，听哨行动，不能拖拉也不能提前。我磨叽，为了不拖后腿，所以常常凌晨三四点爬起来在水房洗衣服，再摸黑去晒衣场，然后再轻手轻脚钻进被窝，睁着眼睛等着起床哨响。冬天的凌晨，水冰的很，水房里四处灌风，头一年就生了冻疮，疼得厉害。

      轮到我们打扫卫生的时候，最怕碰上秋天，因为一夜过后，操场满是落叶，我们必须赶在队长检查之前全部清理完，包括下水道里，灌木丛下，甚至男厕所门口。每次跳下下水道，钻进灌木丛的时候，我都在想，嗯，没关系，董存瑞黄继光估计也就是这样过来的。

      上学那会，手机还不普及，有人偷偷用呼机，最终的结果往往都是被没收了。所以，全校唯一的小卖部里成了全校最热闹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公用电话和邮政信箱。因为封闭化管理，平时也不让外出，即使轮流有外出名额，也一般需要两三个月轮一次，书信和固定电话就成了我们与外界联系的方式。那时候的我，过着与电视上描述截然不同的大学生活，但终究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每天傻乎乎地忙碌于上课下课，出操打扫，各种实验报告中，苦了点却也还应付得过来，并没有特别的想家，打电话也只是报个平安。每次看同学打完电话回来红着眼圈，我都深感自己的坚强，心想果然我爸慧眼识珠，发现我是块当兵的好料。

      我在大学里过的第一个生日，收到了人生第一封家书，厚厚的一个大信封。我从门岗取信回宿舍的路上，一边捏着一边暗想爸爸会不会塞点零花钱进来。打开信封以后，里面居然共有三封信，分别来自于爸爸，妈妈，和哥哥。看爸爸的信，立马他严肃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他用一贯领导般的口吻告诉我要好好锻炼好好做人，为了让我早日独立就不来看我了。拜托，我是上大学又不是在坐牢！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妈妈一如既往地慈爱，叮嘱我要多吃饭多喝水多休息，事无巨细，像石头扔进湖水里，在我心里泛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哥哥继续保持了他不走寻常路的作风，告诫我要好好与同学相处，不要再像家里一样一不高兴就把拖鞋甩得老远，如果有人眼瞎看上了我，千万把握机会抓紧时间谈个恋爱之类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看我这奇怪的一家人，这剑走偏锋的一大封家书，却让我那个晚上第一次流下了想家的泪水。

      第一次上解剖课，心里既忐忑又莫名的兴奋，既害怕又有点小期待，那种心情或许有点像看恐怖片吧。还没等我走进实验室，我已经听到有女同学的尖叫声了，我本想也应该装一下柔弱拍着胸脯说“我好怕怕”，说不定还能引起某位帅哥的保护欲，成就一场校园恋情呢。但是那个戏路明显不适合我，我还是装作平静的走进去了。第一次这样直面一具尸体，是具女尸，老师已经做过一些前期处理，她身上的肌肉组织清晰可见。我发现我没有想象的那么害怕，甚至一边听老师讲着肌肉组织一边神游，这个人生前是做什么的？她的人生是怎样的故事呢？我暗自得意，看来我还是很有从医天赋，说不定无心插柳也会成为一代名医呢。中午饭堂，八个人一桌，围着一盆红烧大排狼吐虎咽，不知谁说了句，怎么上什么课就吃什么啊，哗，瞬间呕吐声一片。

      一直到了在医院实习，才开始真正的经历了生死，面对生命的脆弱，也第一次有了那种救死扶伤的崇高感。一个铁路上的列车员，因车祸成为了植物人，一躺就是两个多月。由于ICU里家属不能陪护，所以他爱人央求我放了一个随声听在他耳边，里面录了他六岁女儿的一段话，还有新学会的钢琴曲。我每天放给他听，反反复复、日日夜夜…一天的清晨，我惊奇地发现了他眼角的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流下。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存在！我快乐得上了天，一整天都沉浸在喜悦中，那种幸福感现在想来都很清晰。直到我结束了实习，他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想必他现在应该生活得很好了吧。

      在内科实习的时候，有个18岁的男孩，得了胃癌。他的家人对他隐瞒了病情，他每天都会和我说说话。有天晚上下了夜班，一转角看见他偷偷溜出病房，呆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我走近他，他回头，告诉我，头一次发现月亮这么好看。由于长期呆在室内，他的皮肤有一种不正常的白皙，那晚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晶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后我离开了内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变的愈发瘦弱，打针都已经找不到血管了。后来，我听说他夜夜都疼的睡不着觉，我给他买了一条小金鱼陪着他。再后来，他还是离开了，很不甘心，我赶去病房送他的时候，他已经送往了太平间，床单有挣扎过的褶皱，鱼缸上贴在一条小小的纸片,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为你哭泣……”。如今，他早已安息多年，想起他来，我还是会心里一紧，希望天堂不会再有痛苦再有哭泣。

      毕业的时候，我不记得毕业典礼是怎么样的，不记得毕业照片是怎么拍的，只记得我们抱头痛哭的样子。我们不仅仅只是大学同学，更是共患难的战友，从褪下红装到换上戎装，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因为我离开的较晚，所以送别的人也较多，我那天很丑，只知道哭，可惜就算哭肿了双眼、哭哑了喉咙，也没留住那一个个离去的背影。嗯，现在想起来，好像之后的日子，哪怕过得再难，也没有像那天一样，流过那么多的泪水了。

      世上的事，或许都是如此，深处其中的时候毫无察觉，等置身事外以后却又分外怀念。那时候的我们，常常被各种规定条例制约着，被各种厚厚的专业课本压迫着，一说起来就恨的牙痒痒，最盼着早点毕业早点自由。现在毕业了离开了，却又常常会想念。都说军营生活压抑青春，枯燥无趣，我的别样青春却教会了我自律与独立。在医院，看到生命以那样直白的方式呈现它的脆弱，残酷无情，却让我明白，其实世间万事，没有什么可值得让我们面目可憎，好好成长，岁月总会还你一个最想看到的自己。

      愿我们都能记得年少时，那个懵懂无知却一脸倔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