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阿姨是我们家的第一个保姆,据说她是从越南或者菲律宾偷渡过来的。
不过她嫁给了一个中国人,在那个时候,户籍制度没有如此严格的时候,她就变成了中国人。
吴阿姨来的时候我的弟弟刚出生,就是我妈妈和继父(我叫他叔叔)的儿子,我们都叫他小豆丁。我觉得小豆丁不是很喜欢吴阿姨,因为每次只要她靠近了婴儿床,小豆丁就会哭得像我把他的母乳抢走了一样——的确,那时候妈妈有冷藏一些母乳放在冰箱里代替速食奶粉给小豆丁来吃,但是我总是想尝尝。
吴阿姨有一双巨大的眼睛,就像我的玩具手榴弹那么大。她的皮肤也比较黑,有时在晚上的时候我总是看不到她,以为有一条围裙在房间里走动。
在家里我知道她对我最好(我家里只有四个人),因为她从来只有对着我骂小豆丁的尿不湿很臭,而且总是哭闹的话长大了一定学习成绩差;她说妈妈只是看起来很漂亮而已,但是总是把内衣和袜子丢在一起让她洗;她还说继父叔叔是个穷鬼,给她的工资可太少了。
我觉得她说的确实有一些道理,因为我看到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我倒不太喜欢她还把这些事都讲给邻居听。但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过我任何坏话,我想她一定是十分喜欢我了。
不过吴阿姨只在我家里做了两个月左右,就被妈妈辞退了,我到现在都觉得这事情应该怪我。
事情是这样的。有天下午我提前从学校回了家,因为我的物理老师突发了急性阑尾炎,大家手忙脚乱地叫了救护车,有一个小姑娘不小心还报了警——总之大家在慌乱中大呼小叫,一团糟糕,学校决定先让我们放学了。
我回到家里,想把这事情和谁讲讲,但是妈妈和叔叔都在工作,小豆丁还听不懂人话,我只看到吴阿姨在沙发上啃苹果。
“来吧孩子,来把床单从晾衣架上取下来折好,我要把刚洗完的衣服挂上去了。”这么说着,她把苹果核丢了,打开了电视机,边看着电视剧,边从洗衣机中一件一件地揪出衣服来。
我站在凳子上把夹着许多钢夹子的床单扯了下来。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家的晾衣架是可以靠摇杆升降的,也可能是从来没看到过吴阿姨从上面取下来过什么——如果叔叔在,她会让叔叔帮忙,我在的时候,这活儿就肯定是我干,而说不准小豆丁长大了学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晾衣架上面取下晾干的衣服。
我取下来床单后把它摊在大床上,可是我怎么都没办法叠起来,我是说,叠得像刚买回来封在包装里那样规则平整。我叠了五分钟之后它看起来还和挂在天上的时候差不多,而那个时候吴阿姨已经在沙发上看着剧情哈哈大笑了。
我向她求救,想让她来帮我一把,可是她却让我在原地等十分钟,那一集电视剧正在演到女主角找到了亲生父亲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一直以来约会的男朋友那样的情节。等电视剧演完了,吴阿姨哀叹着走过来,她看起来就像是和电视里的女主角一样睡了自己的爸爸。
“你太着急了孩子,你太着急了,就和那傻姑娘一样(她应该是指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人在着急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事倍功半,就像她,如果不是急着用那些没良心的黑钱,她会和她那样又老又丑的男朋友睡吗?不是说好等结了婚再献出自己的身体吗?要是真的等到了结婚的时候,不也就知道自己的亲爸爸是自己的男朋友了吗?可惜啊,可惜……”
吴阿姨嘴上说着电视剧,但是手却没动,我再一次催她帮忙叠床单,她却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她苦着一张脸,严肃地教育我:“孩子,你太着急了,所以做不好事情,来,你先找到床单的一只角,再找到它的另一只角——对,就是这样,对——”
她指挥着我找到了床单的每一只角,可是我还是没有把床单抖落明白。
吴阿姨还是怪我太心急,要我在找找每一个角都分别对应着哪一边——可是这对于才八岁的我,也太难了,我觉得我那时候还没有那张大床高呢!
这时候,吴阿姨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妈妈在问她有没有给姥姥买到要排队才能买到的绿豆甜饼,她下了班要接姥姥一起回来看小豆丁,并且问她有没有把清单上的蔬菜和肉买回家,她一定要在大家都回来之前把土豆炖牛腩给烧好。
吴阿姨说:“嗯,嗯,放心——我都准备好了,我在洗衣服呢,尼克在旁边呢,对,对!”
我听到妈妈隐隐约约的声音说:“你要看着尼克把作业写完,不然他一定会偷偷看电视,每次我回家的时候电视都是热的呢!”
“放心吧,我会看着他做完的,放心吧!”吴阿姨信誓旦旦地挂了电话,然后她突然凄惨地嚎叫了一声:“天呐!我忘了去买小甜饼!那里快打烊了!”
这么说着,她就开始找她的外套,穿上那双脏鞋子,慌慌张张就出了门。其实她那时候不止没买甜饼,她连晚餐都还没开始准备呢。
我又被晾在了一边,当然,我没有继续叠床单,我也没有去看电视——我就坐在床边,那里有叔叔的台式电脑,我用那东西玩我的红色警戒——谁要看电视呢,电视剧里的那些东西我早就在吴阿姨嘴里都知道了!
哦对了,我打游戏到我建立起第二个特斯拉电塔的时候,还接到了吴阿姨的电话,她急地快哭了,她说让我帮她送一下她的钱包,她排队到最前方的第三位了,发现自己一分钱都没有。
我当然也去给她送了钱包,听起来她的声音就像电视剧里那个女孩得知自己悲剧的真相一样。
“哦!不!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因为我在爱情里忘记了脑子!”——我记得电视里传出的对白是这样说的。
我给吴阿姨送钱包的时候我告诉她不要心急,我会帮她留意妈妈什么时候到家。可她黑着脸,跺着脚,她说:“你可什么都不懂!”
那天晚上,大家都吃了吴阿姨买回来的甜饼,但是牛肉倒是做的一团糟,姥姥的假牙都给吃得掉了下来——吴阿姨没有炖熟。而且在洗衣机里面,还有妈妈的一双袜子没有被晾出来,电视机也依旧有被打开过后的温度。
等吴阿姨走了,姥姥抱着小豆丁睡着了,妈妈站在大床前看着那堆我并没有整理成功的床单对叔叔说:“太不像话了,我要辞退她!”
我躲在门外听到她这么说,觉得非常愧疚——我为什么就没能把床单叠好呢?
所以我想,吴阿姨最终被辞退,连那点儿叔叔给的非常低的工资都没能拿到,一定是我的错。
所以后来我们换了保姆,一个挺年轻总是嚼口香糖的姑娘,她长得还有点像电视剧里那个演找爸爸的女明星,小豆丁看到她会吃着手指头笑。而我也没有再站在凳子上拿晾衣架上的衣服了——小豆丁长大学会的第一件事也不是这个。
不过这个新保姆倒是总会像妈妈报告我偷偷用叔叔电脑打游戏的事,所以后来叔叔设置了密码,我试了所有的可能性(包括每个人的生日,他们的纪念日,甚至吴阿姨和新保姆的生日),结果我都没能打开——我猜想我的叔叔可能是个间谍吧。
这可真讨厌,我想,打不开电脑的我可真着急,这比叠不好床单让人着急一万倍。
我想全家人只有我会想念吴阿姨在的时候,包括想念一下她本人。以至于到现在我看到床单都会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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