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千年以后二月的某一个日子,天气很反常,空气好像被加过热,在我的记忆中只有立夏以后的日子才会这样。我脱掉厚厚的棉衣,背上灰色的背包走出房子,去感受早春的炎热。我想我是需要明媚的阳光的,否则我会发霉,日子也会发霉,是这样的。
我穿过人群,站在十字路口,阳光好好地照着我。我相信风是有味道的,它会轻易把人带回过去,带回到那个同样有这种味道的年代。那是什么味道?我说不清楚,涩涩的如同白开水。于是我的记忆又回溯到那个年代,童年。
我曾是个劣迹斑斑的孩子,当我还在那个年代的时候。我的脑袋两边各扎着条细细的辫子,可爱的女孩的脸,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笑的时候一副很甜的样子,可是我不是个好孩子。我撒谎,我在课堂上随便讲话,我爬危楼,我还偷过市场里的空纸箱子,但我知道没有人带坏我。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撒的谎是很容易识破的,因为幼稚。不是所有的谎言背后都有阴谋的企图,我仅仅想掩盖自己的错误,但我并不否认谎言。我对父母谎报考分,还想学他们的签名以便随时在自己考砸了的试卷上签上大名瞒天过海,可惜能力有限,技术拙劣屡学不像,只好央求学校小卖部的老板签。那时候,小孩子总爱在放学后到小卖部逛吃逛吃,时间久了很多很多的小孩就都跟老板混熟了。于是老板在生意之余常常忙着在各种试卷本子上画鬼画符,颇有老总签单的气势。这老板倒也来者不拒。现在想想如果我总白吃白喝他的东西,他也许就不会帮我了,被揍一顿的可能性倒是很大的。
上课随意讲话那是家常便饭了,我们称之为“讲空话”。我特别不喜欢听那些戴着厚厚啤酒瓶底的老学究说话,啰里啰嗦又死气沉沉。只有在拥有乌黑长发的年轻老师讲课的时候我才会初具一副认真的样子。所以每当大家低头看书的时候,我常常还是抬着头盯着老师。年轻的老师就会拿眼狠狠地瞪我,那眼神足以杀死一只正在飞行的苍蝇,却始终没能够杀死我。老师总是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呀!你呀!
后来我看到王朔写过一个叫“方枪枪”的孩子,我当时就想,王朔可真了解我啊。很多年以后我自己竟也站在讲台上接受同样的“礼遇”,不觉脸红不觉想起当年,终于明白“出来混,终归有天是要还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举校从发黄的旧楼里搬了出来,搬进了漂亮的红房子。于是放学后我们不再去小卖部而是跑去爬那已拆成半废墟的旧楼,我想小卖部的老板一定非常生气。我们是管不住自己的,但旧楼是有人管的。我们在一次爬断开的楼梯的时候被逮到了。那个一向和善的楼管老头很凶狠地把我们拎到教务处,就像屠夫撵几只鸭子往砧板上一送,于是我们就在教务处的角落一一接受“审讯”。审到最后一个孩子,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根本不认识她!正在我们双方都疑心“口供”不一致的当口,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有个老师突然惊喜地发现她竟是某个老师的女儿,忍不住“当庭释放”,所有在场的老师均无异议。
我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权势的威力和“徇私舞弊”的生动演绎,那一年,我十岁,搜肠刮肚尚且想不出什么词能相容这个名场面的年纪。
我当时生气极了。内心那个小小的我努力想要冲破自己,冲出皮囊发出呐喊,可我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哭声,越想说就哭得越厉害。那人就吓唬我,再哭就不许我回家吃饭。后来天很晚的时候我们终于被放回了家。大家都饿了,我猜想他们一定也像我爸妈一样忙着下班买菜回家做饭。临走的时候,“教务处”突然和颜悦色起来,他说,改过自新还是好孩子,我不告诉你们班主任。那以后好些天,我过得提心吊胆惴惴不安风声鹤唳,直到班主任把我提溜到办公室喷一脸口水,方才心安,仿佛那才是我该过的日子。
自此以后,我时常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怀疑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分辨那些真真假假和虚虚实实。
想到这里的时候,一辆很大的巴士开过。发疯一般的机轮声十分吵人。我跟着它大喊,好多人都回过头来看我,可我始终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在我自己的身上,我已经找不到过去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好孩子,扎一条长长的马尾,每天用洗面奶,准时上学按时放学,不再碰小摊上的东西,也不再逛小卖部,穿一条款式前卫的牛仔裤,背着灰色的书包,终日在学校与家之间往返。我是个“好孩子”了,没有人相信我曾经也偷过东西的,我偷过市场里的空纸箱子。
很久远的事了。那是一次运动会。每年的这个时候,县里这个唯一的标准体育场里最热闹。我小学体育不好,每年因体育成绩不合格而评不上三好生,班主任每每深感惋惜,所以我也自然没有任何参赛项目。那个时候,小县城里没有多少机动车,也没有人贩子,孩子们玩耍满镇子跑。像我这样的散兵游勇就会乘机偷溜出来,自由散漫到处闲逛。那一天我们发现运动场对面的零食批发市场时的心情简直就像老鼠翻进了白米缸那样开心,因为那个市场里可以买到好多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的零食糖果。可是我不知道单这样也是会出事的。
那一次是洁洁的钱包丢了。包里有四块钱,那大概是一个十岁孩子的全部积蓄了。我们发疯一样找遍了整个市场都没有找回。洁洁急得哭了,我把我仅有的两块钱给了她,可她依然哭,我安慰她说我们去挣钱吧。当然没有人会雇佣两个小不点儿,就在我们决定去捡破烂卖的时候,我陡然发现了堆在市场角落里那些盛装糖果拆下来的空纸箱子,就像发现了宝藏那样欣喜。不记得是怎样一次一次从市场拖出来的了,只记得收购站的老板总是笑眯眯的,看着我们拎着一只只空纸箱子卖给他,而他不问来处照单全收。我们兴高采烈地捧着他兑给我们的破烂不堪的钱票,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捂好,深怕它们一不小心又不见了。我们攒到三块钱的时候还是被逮到了。领头的人居然离谱地抡着棍子逮我们,后面跟着一群人。洁洁吓得拽紧了我的衣角,我感受到我的衣领随着这群人的慢慢逼近而渐渐往后勒住脖子,几乎要把我勒得窒息。也许是有了爬楼的经验,这次我没有哭,也不逃。我们是在收购站门口被他们逮个正着。头领大声呵斥我们并扬言要抓我们去见校长。我把原因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原谅我们,但他还是粗暴地把钱抢走了,连同我自己的仅有的那两块钱。我也不敢再辩解,任由他们嘟囔着离去。收购站的老板好像死在了里面,我们就在外面,而他一声也不吭。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眼睛模糊到看不清东西,然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笑着对快要把我勒死而不自知的洁洁说,你把我眼泪都勒出来啦。
这可能是我至今也许是一生中干过的最坏的一件事了。好在我那时的成绩还是过得去的。后来我以数学满分的成绩进了初中,一切就都变了。再笨的学生都懂得讨好老师。他们捧着早已解决的问题努力做出敬仰的神态去请求老师的解答,我在暗地里吐得一片狼藉。但我离开了小学离开了童年,我的弱点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对于初高中的大部分回忆是:我坐着,日光灯跳动着,冬天窗子上的水汽。我们天天讨论的东西就是考上大学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过去的一切都被藏在时间背后。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被磨炼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反抗是会倒霉的。
后来的我,收敛起许多劣迹,与过去的生活彻底隔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我不知道在我好孩子的外壳后面是否还有那个劣迹斑斑的我的影子存在。有时候,我很想念她。
这是两千年以后二月的某一天,天气热得不寻常。我扎着一条马尾,穿一条前卫的牛仔裤,背着一只灰色的包穿梭在人群中。我闻着风的味道,白开水的味道。我不是过去的我,我是现在的我,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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