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风景,纯朴的风气,闲适的氛围,黄昏晚归的耕者,乡村总让我不禁想起魏晋诗人陶渊明和他广为流传的田园作品——“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有时骑着自行车,有时徒步,独行于绿野之间,“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颇有些兴国寻幽的味道,怎可不谓之幸事!多少文人墨客满心向往着 “衔觞赋诗,以乐其志。”,隐居于山水之间,寄情于文字之疏。 只可惜,“希望的事,迟早会实现,但实现的希望,总是变了味道。” 倘若真的体会过未曾文饰的乡村生活,人们总不免会失望地发现生活的真相不止有远方和诗篇,也有着匮乏和单调。
于是,在食尽最初的新鲜后,日子逐渐显得乏味。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我想应该去未知的世界探索一些未知的事情,好让生命不再如白纸一般单调。这一天,天气很漂亮,我便趁着晾晒了潮湿的衣被,忽地起兴要翻晒旧书。却翻到一本刘向的《列女传》,择了几篇欣赏倒还有些情趣。于是突发奇想要给族里长辈仿照写点文字,倘使某天“托体同山阿”也还留个念想。于是打定了主意,备妥了纸和笔,筹划着竖日拜谒探望顺便访问些故事
人一旦有了希望和期待,生活也便有了滋味。第二天我早早起了身,独自立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大雾起了。天空灰蒙蒙的,天地都隐匿在白雾迷离之中。西墙边上梧桐树的繁枝茂叶在浓雾中愈显得扑朔迷离,宛若天宫里翩舞于纭云之中的仙子,惊鸿一瞥,不露全容。似乎又是白居易笔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落花有意,愁颦半展。不待周详细观,冷不防传来某个同我早起的杜鹃凄凉的呐喊,叫人惊讶的辨不清来时的方向。我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头探看外面的世界,却并没有见到桃花春风的景象,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中夹杂着野草的青气,还有荷花恬恬的清香,还有泥土奇特的味道,一同被挟裹在微凉的水雾中,飘拂过我的脸颊和裸露的胳臂,吹面不寒,如沐春风。门前的大路上,隐约可见行人模糊的背影,只向着雾路的尽头渐行渐远,最终不见了踪影。几声微弱犬吠由远处传来,有气无力的,仿佛都还未睡醒。
我便在仙境似的雾里慢慢走着,低着头回想一些关于这里的旧事。
本真的天地生灵,纯粹的凡世人情。若是在这样七月暑天,大孩子带领着一群小孩子,把细长的竹梢子糊上椿树分泌的粘胶,结结实实绑在的拇指粗的竹竿顶部,然后便可以捕蝉。虽然技艺不若痀偻承蜩的老者那般目无全牛而游刃有余,却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往往收获不小。捉来的蝉、花姑娘之类的美味,投入烈火中炙烤一番,剥去甲壳足翼,焦香四处弥漫开来,倘是和尚也要馋的咽下一肚的口水。电灯,是穷苦人家舍不得点的,因而晚饭比较早。晚饭过后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嬉戏,女孩子们顾及淑女风度,通常喜欢跳绳之类的优雅游戏。而男孩子们则粗野多了 —— 诺大的村子又分为东、西、南三部分,几群孩子以此为界组成三个兵团,经常在月夜之中相互攻伐混战。既是游戏,自然绝无战争的硝烟弥漫、血流成河,不过是隔着一条小河互掷土块,或者用自制的弓箭搭上细棍胡乱地发射,即便不幸被击中也无大碍,微微的疼痛而已。似乎每个人都恪守着一种不成文的游戏规则,没有人会因为夜色和人群的掩护而难以察觉就趁机妄为、不择手段。故不为苟得,故有所不避,这是人性本来的模样,“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有所敬畏,方能有所不为。
这样走着又一边想着,迎面雾里似有细碎的脚步声。原是半路恰逢奶奶来叫吃饭,便随她去了。思绪也忽的转移到她身上。我想,她这一生七十多年经历过浩如烟海的故事,那些我只能在历史书中才能看到的凶残的鬼子、血腥的战争、恐怖的饥饿、混乱的时代,和黎明的到来,她都有幸而又不幸地在历史舞台上充当无辜而又无奈的群众演员,被历史的导演呼来喝去,被大时代的浪潮席卷簸覆。许多人被这冷酷的舞台所淘汰,再也没能参加下一场历史剧的演绎。而眼前这位老太,我的奶奶,却依赖着自己的幸运、认真和乐观,且明且哲,终保其身。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那些曾经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风流人物,或已化作滚滚长江东逝水,或湮没在历史的粪堆中。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况空以身膏草野不足道者,亦已众矣。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历史总是留给后人以无限的感慨。可写的东西也很多。
早饭照旧是馒头青菜加稀粥,简简单单。粗茶淡饭,最是养人。
既是出远门回了乡,探望老辈的本分也还要尽到。离家甚久年纪又轻,自然对诸如此类的老规矩的不甚明了,便只好请教了奶奶,求拨指点。她安排道:“ 按规矩先拜了二爷,虽不是内亲,辈分却最长。” 我点点头依了,心想,他也是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辈 —— 小时候我家里穷,二爷见我面黄肌瘦的,每逢他家做肉吃总会特地来唤我,爸妈过意不去就拦着,这时二爷便不高兴了,“小娃娃可怜,又吃不了啥,走快,走走走。” 说着就强拉我走。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过去十几年我一直在外求学很少能见到他,但回忆起那些贫寒困境之中的人性与光辉,却永远不会随着时季的变迁而凋零。
随后换了新衣服,买了一些礼物,提在手上便利落地上路了。笔和本子自是不能忘记,筹划着打探一些故事记录下来。雾气,似乎淡了许多。熹微的晨光,不远万里穿透厚厚的白雾,为大地播洒温暖。这样行了几步,拐了弯,走进一道狭窄的小路,各样繁茂的野花草已将它覆盖,好像铺了一层厚厚的花色地毯。我踮起脚尖小心穿过这粘满露水的地毯,生怕湿了礼物。隐隐约约闻见稀落的鸡鸣,远远传来,忽的想起一个关于公鸡的笑话:“我不叫,太阳就不出来。” 这实在叫人忍俊不禁,哈哈蛤。转而又想起“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隐隐透露着悲与壮,忍不住吟了几遍。
这样想着,很快便走到预想的地方 ——一方老旧小瓦房,一扇精致的柴扉已是敞开着,门前干瘦的树上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宝石榴。七八个扁嘴(鸭子)排成一队,扭着肥硕的身体正欲出门,一边歪着脑袋瞅着我这不速之客,眼神里满是怪讶与疑惑。我在这门前立着却见不到人影,便自己进了屋。厨房正冒着白烟,大概人就在里面,我轻轻走近了去。正撞见二老 —— 昏暗简陋的厨房飘满浓烈的菜香,二爷正坐在灶下认真地烧锅,二奶低着头,右手抄一把铲子快速翻炒锅里的菜,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 二爷二奶,在做饭呐!” 我招呼道,满脸的笑容。
二奶奶一抬头向我望去,怔了一下,面上似乎有疑惑,又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放下铲子朝我走近了几步,忽然高兴的笑了:“哎呀呀,我道是哪个,原来是小孙儿来咧。哎呀呀,人老了眼雾,远点喽都看不清。” 二爷一听缓缓起了身:“ 咋个来恁早,啥时候回来的?来来来,到屋里坐。” 我一面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一面随她们到了堂屋。
之后照旧寒暄了几句,他们接着做早饭。 家里来了客,上午二爷便请二奶奶去了集市买菜。我站在院子里,仔细感受这时代古老的气息。院子的地面铺着一层干净朴素的青砖,围墙上的石头生了青苔,一棵硕大的梧桐树孤零零依偎墙边,两只黄莺在上面唱些不知名的歌儿。太阳升起驱散了大雾,清晰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二爷搬了凳子给我坐,自己则搓起了衣服,又一边与我聊天。忽然不经意间看到令我吃惊的一幕:“ 哎呀呀!二爷,你这手指头怎么断了? ”
他先是嘿嘿笑了,随后神色变得黯然,轻轻叹息一声:“ 唉唉…年轻时断的,夹断的。”
“夹断的,什么东西夹断的?是做家具的时候吧?” 我听说过他年轻时是有名的木匠。
“不是那,黄皮子咬的。这事儿说起来可有四五十年咯。” 二爷直了直腰,望了望天空,沉吟片刻,打开了话匣子,揭开了一副几十年前的画卷。我连忙凑过去,竖起耳朵,细细听着他的故事。一边听,一边记录着。
六十年前,那时候,二爷还是一个小娃娃。
二爷祖祖辈辈都是木匠,靠着给人家做家具为生,虽说不是什么神仙技巧,到底也是个手艺活,日积月累便也成为令人羡慕的小富人家。在那年代木匠倒并不稀罕,把硕大的杨槐刨凿成桌椅床台,倒也算不得独门绝技。唯独他们家做出来东西与众不同 —— 榫卯恰到好处自是无需赘言的,教人惊讶的是木案雕纹,猛虎出山、鹤翔九天、鱼游浅底,花开三月、柳浪长风......凡应所有,无所不有,形象栩栩如生。更教人奇异的是一种秘不外传的东西 —— 每次给主顾的桌椅床台完工以后,又在表面均匀刷一层秘方的胶,摸起来十分滑手,而且耐潮,主顾自然甚是欢喜。靠着这两招绝技,二爷祖辈吃穿不愁,活的悠哉悠哉。
二爷幼时是家中独苗。本来前面两个哥哥,可惜都在年幼时遭了意外,一个病死,一个下水挖藕时淹死。老父接连遭受丧子之殇,抑郁悲恸,身体日渐垮了下去。接捧祖传金饭碗的大任,自然就落到他年幼的肩上。从五岁懂事开始,父亲就将他送入私塾念书,每逢有了空当,就带着他去主顾家做活计,倾心教授他其中的奥妙。他也是个听话上进的好孩子,对父亲的传授甚是用心。
一晃这样过了二十年,他早已稳稳当当接过了那份祖传的金饭碗 —— 弹线,切木,凿枘,操刀,落斧,回锯,接木,涂漆,一把把结实耐用、漂亮滑手的家具便在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下诞生。大匠运斤,呼呼生风,围观之众莫不称奇。老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老余家的饭碗总算后继有人了,宽慰了许多。在另一方面,又悄悄为他张罗婚事。
不久后,他便和邻村的一位姑娘结了婚。那姑娘生的俊俏,性子又弱的很,十里八街都难寻。她就是我的二奶奶。
婚后就像许多家庭一样,男主外,女主内,二爷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揽活做工,媳妇在家操持家务,老父亲老母亲还能动弹,时常帮衬着。有时二爷做完工,就回家歇息,可天生勤快的人总觉得闲适是一种折磨,于是他闲着没事总喜欢去村前村后到处走走。黄昏时,农家的烟囱飘起一缕缕青烟,一阵轻柔的晚风吹来,烟气慢慢稀释在空气里,最终不见了踪影。夜晚的月亮和星星,荷塘边的蛙鸣此起彼伏,是一年中难得热闹景象。既是靠手艺吃饭,是不需要怎样忙活秋季地里的农事的,唯一发愁的是,房前屋后的梨柿树结的果子太多,一时吃不完就坏掉浪费,而这种东西别家也是不要的。倘若是冬天,做起活儿来最舒服,一忙起来浑身热乎乎的。主人家备妥好酒好肉,大寒天喝个三杯两盏,更是舒坦了。主家不要的边角料,他就拉回去,专门用来生火给老父母和媳妇取暖。他秋天就给父母和媳妇的房间专门砌了两个热炕,预备给他们冬天烧火取暖。这玩意儿还是他去年冬天去做活的时候在主顾家偶然见到的,当时觉得颇为实用,便仔细研究了一番,暗暗决心来年也造一个。
日子过的平常,温馨。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野坡的枯草堆中钻出几丝新芽,河里的冰也渐渐的融薄了,梨花开的像下雪一样。这时,似乎媳妇身体有些异样 —— 她怀孕了。
家里要来新客,一家人都乐开了花。老爹老娘生怕亏了尚未出生的孙子,也不惜花钱,一天三顿好吃好喝给儿媳妇伺侯着,家里的事儿也将她撇开,儿媳便是出个门,也要跟着后面照应着。
要当爹了,二爷既有些喜悦,也难免有点忧愁 —— 怀了孕的妇女,要补的东西多,自然耗费也多。孩子出生后还须许多花费,纵是二爷家底殷实也还稍微吃力。除了更加勤劳的做活,二爷一直在琢磨着别的来钱的门路。
那年五月份的一天,天空被黑云笼罩,一场暴雨呼之欲来,风刮的树杈哗啦P作响。这天村里来了个外面的人,身着深灰的布衫,面庞削瘦,眼窝深凹,一双眼珠快速地翻来翻去,透露出一丝狡黠,手里勾着一把黑伞,垂在腿边晃来晃去。他向村里的人打听二爷的住处,说是要请二爷帮忙做些家具。待寻上了门,却知二爷不在,便在门口等着。直到天色挨黑的时候,二爷才回了家。那人托了个借口,将二爷拉到偏僻处。
原来,这人并不是来做家具的,而是从旁处听说了二爷的木匠手艺,特地想请他帮着打造关笼。所谓关笼,是一种装有机关的长木箱,一旦有东西进入其中触发了机关,就会被突然关闭的门困在笼内,成为瓮中捉鳖。这种工具,专门被用来捕捉黄皮。这人来的目的,就是想请二爷打造关笼捕捉黄皮,拿去卖钱。
二爷是个明白人,自然拒绝了这种勾当。倒不是别的什么缘由,而是黄皮在当地被看作是死去的人的化身。黄皮躲藏在人迹罕至的荒僻角落,有时会在土坟上打洞筑窝,有时也会巢居在死过人的废旧老屋,因此被当作是死去的人的化身,是有灵性的,万万碰不得。二爷不敢触霉头,自然不能。
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界上最深的坑,叫欲壑。
那人吃了闭门羹,却还是死赖地拉拢二爷。二爷不胜其烦,便说了缘由。那人听后,眼珠一转,马上笑道:“ 哎呀呀,你不说我不说,旁人又怎晓得?那毛皮可是值钱哩,一个顶你半月的活计。咱又不久做,得了钱便罢手。” 二爷沉默了半响,最后回了句“容我想想”。
这时已是六月的天气,地里的西瓜越来越圆,树上的梨子长得越来越饱满,斑鸠日夜窝在巢中等候雏儿破壳。媳妇的肚子渐渐隆起,这一天越来越近。二爷看在眼里,一种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虽说多年以来一直起早贪黑的劳作,也赚了不少,可是主顾们总是想捞点便宜,也怕以后东西坏了不给修,便借口拖延工钱。他口袋中的闲钱,因此并不多。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他有些犯愁。有时夜里辗转难眠,媳妇问他怎样,他怕她担心,便说只是盼娃儿早点出生。她听着,满足地睡了。
再几日,那人寻来时,二爷便应允了。他想,接生、受礼、媳妇补身子、孩子出生和满月,担子十分沉重。他是一家之主,不能让媳妇和孩子受了苦。怀着惴惴不安的心,他决定做完这一次赶紧就罢了手。
二爷推掉了其它的活计,开始忙活关笼。这机关盒子比家具简单的多,六块大小各一的木板钉起来,再塞入踏板,把线连好,就成了。一天下来差不多能做二十来个。
关笼做好以后,装上诱食,便要下关笼,就像下网一样,在人迹罕至、黄皮出没的地方。下关笼须是在傍晚时分,下早了让人看见会被喝骂,下晚了夜太黑看不清。白天,二爷与那人一起去河里或田里捕来蛤蟆、老鼠,用绳子的一端拴住蛤蟆或老鼠的腿,然后塞入关笼,另一端拴紧关笼。黄皮被食物引诱去捕食,正中了计。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提着关笼去坟地或者常年无人居住的老屋,把关笼放在隐蔽的角落,用茅草盖严再压上石头。第一天他们下了一百多个关笼。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各自拿着一个麻袋和木棍早早地去查看结果。由于这种东西以前无人捕捉,数量很多。第一天他们就捕了二十多只,二爷在欢喜之余也隐隐感到不安,那些关于黄皮灵性的古老传说,时不时扰动他的思绪。黄皮是野生的,自然性子烈,一旦被活捉就会凶猛地攻击靠近的人。皮贩子要的只是皮毛,死活都是一个价,因此黄皮一旦被捉住就会被活活打死。
他们查看第一个关笼,挡板已经落下,显然已经有货了。其中一人拎起关笼把口子朝下,另一人用麻袋套住关笼口子,然后抽掉关笼口子的挡板,黄皮就掉进麻袋。随后迅速捂紧麻袋口,惊慌失措的黄皮在麻袋里左突右冲试图逃命,二人便抄起棍棒对着麻袋就是一阵狠打,棍棒击打声,骨头折断声,黄皮惨叫声,惊乱了静谧的黎明。只打了十几下,那黄皮就没了动静,麻袋上渗出几片血迹。二爷看着麻袋上的血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收第二个第三个关笼时,他却只是拿着棍棒站在一边,不敢再有下手。他想要钱,但是他怕血。这一天,他们捕了二十多只黄皮拿给皮贩子换钱,二爷平分得了十六块 —— 这相当于他做三个礼拜的木匠,足以买两头肥猪。丰厚的利益让他心动了,似乎捉摸到一条生财的好门道,内心的良知与不安逐渐被欲望所麻痹,尽管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梦使他在熟睡中惊醒。
就这样,暮晓下笼,黎明起笼,一切都在黑暗中悄悄进行,神不知鬼不觉。几个月下来,二爷已攒下一笔丰厚的钱票。
在村北三里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杨树林,其实是一片葬了数百人的大坟场。除了过节祭祖,一年到头也没人到过。
转眼间到了十月份,一派丰收的景象。媳妇也到了临产期。二爷决定再赚一把就罢手。
黄昏时分,二爷和那人去村北的坟场下笼,这里人迹罕至、草树茂密,自然野货很多。二爷下着笼子,不觉间到了树林深处,似乎这一次天黑的比平常更早。夜,寂静的能听见自己窸窣的脚步声,和秋虫将死之前的哀鸣。二爷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可是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虽然一向看惯了死老病死,可忽地感觉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冷,不一会儿竟然汗透了衣服,气氛似乎有点诡异。“叽叽”,猛然传来的一声怪叫把二爷吓了一跳,二爷慌张循声望去,一只像猫一样动物的黑影迅速蹿走,消失在一座闪着银光的坟头 ——那是一座新坟,花圈上的锡纸还闪着微弱的光。二爷意识到刚才的黑影是黄皮,据说黄皮都是人死后幻化成,想到这里二爷心头掠过一丝恐惧,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在此下了笼子。刚要起身走开,猛然瞥见前方坟头深幽的小洞里,两只发着绿光的眼。“啊呀”,二爷被这绿光的眼睛吓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默默走了。该收手了,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句话。这一夜,二爷翻来覆去,想睡却睡不着,总觉得那双发着绿光的眼睛在某个角落盯着他,他好心慌。真不能再做了,他反复地想。
竖日鸡一叫,二爷便悄悄起了身,照旧带上棍子麻袋去收笼子。到了昨晚下笼子的地方,那人正等着二爷。秋天野外的清晨,略显冷清,白雾把野草笼罩的湿答答。二人开始忙活起来,一个挨一个收笼子。果然这一次收获很丰盛,几乎每个笼子都关了货,击打声,骨折声,惨叫声,让沉寂了一夜的坟场突然躁动起来。很快,二爷就看到了昨晚下笼的新坟。散乱的土堆上摆放着两三个花圈,在风雨的侵蚀下已有些破损,似乎有些时日了。想起昨晚那一幕,二爷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但容不得自己多想便去收了笼子。里面有货,二爷提起笼子把口子朝下,把它倒进麻袋。但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这只黄皮死死抓住笼子,不肯出来。二爷见状狠狠抖了抖笼子,试图把它震出来,眼看它掉到笼口忽然又爬了进去。以前从未遇到这种奇怪的事情,二爷愣了一下,动了念头想放它走。一同来的那人见二爷站着不动,便走来问他。二人便合力把这只黄皮倒出来,咚咚咚,那人粗暴敲笼子,黄皮经不住震动掉到笼口,前爪死命抓住龙口,后爪凌空扑腾,二爷见状立马腾出右手试图把它扯下来。未料,那黄皮发疯似的反击,一个回头咬住了二爷的手指。哎呀呀,二爷疼的想缩回手,可那黄皮依旧不肯松口。慌张之下,二爷趁势掐住它往地上狠狠摔下去,只消三下,那黄皮便昏了过去。二爷惊魂未定,抄起棍子一轮暴打,那黄皮骨头被敲碎,瘪成了一张皮,牙齿眼睛都爆出,二爷方才罢手。却看自己的手剧痛难忍,已是血肉模糊,似乎骨头也被咬穿。笼子是不能再收,二爷便要回去医治。同行的那人不去看二爷的手,反倒翻起那只死黄皮,“哟,是个母黄皮,妈头(乳房)可大了,咳,小黄皮是活不了了。” 二爷来不及理会,弯腰抽了根野草系紧止血,便匆匆走了。
回到家二爷找了郎中,郎中看了伤势却皱紧了眉头,敷了点药并叮嘱了些事情,可二爷似乎不魂不守舍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此后的几夜,二爷总在睡梦中遇见那种母黄皮,那皮毛血迹斑斑、眼睛牙齿爆出的惨状,那即将活活饿死的小黄皮,时常让他从睡梦中悸醒。更糟糕的是,他受伤的手被病菌腐蚀渐渐发出恶臭,由开始的疼痛难忍到没有知觉,二爷只好又去了郎中那里。郎中却说感染颇深,要他转去县城的大医院。竖日,二爷便在二奶陪伴下去了县城,那医生检查一番,一句话却叫二爷怔住了 —— 骨头碎了,感染太严重,神经也断了,要截肢。二爷站在那里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二奶却自顾着哭了。
“去的第三天截的手指,喏,截了一个”,说着二爷把右手伸过来,我清晰地看到那原本属于中指的位置是空荡荡。
“唉是,没了手指,是挺不方便的,干活什么的都不方便。” 我微笑道。二爷嘿嘿一笑,继续说道“ 卖皮的钱都花了,做那个手术可花了不少钱。到头了白忙活,手指头也废了。”
“嗯,是”,我一面回话应付着,一面又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二爷侧过脸,用两双钻石般闪着光的眼睛盯着我:“ 人要一贪心,那鬼就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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