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难的日子里04

作者: 科技与生活 | 来源:发表于2018-12-28 09:22 被阅读1次

当我把那个小铁盒放在我们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局促而嗫嚅地说明情况以后,李老师一双眼睛在瓶底子一般的近视镜后面困惑不解地眨巴着,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凝视了我一会,又把那铁盒打开,数了数钱和粮票,一对“瓶底子”又对准了我的脸:“你拾的这么多钱和粮票,交回来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我的那身破烂衣服,似乎又对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满意了,很快说:“噢,建强同学,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我为你感到高兴!你生活这样困难,还能做到这一点,这太不简单了!”他的两只瘦弱的手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非常亲切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转过身来,在旁边桌子的一个抽屉里匆匆忙忙翻起来。

不一会,他便把一把饭票递到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你拿去吃吧!这是学生和教师分社的时候剩下的,我也没顾上换。你就别客气,拿去吃吧!我知道你生活非常困难。是的,我们整个国家都面临着困难。我看到学校里许多同学都在挨饿。心里很难过。不过,我相信我们的党一定能领导我们渡过这困难关头的,因为我们的精神和整个的社会风尚是很好的,我们一定能战胜这严重的困难。建强,我从你刚才的行为上具体的看到了这一点……这点饭票,你就拿去吃吧……”我缩着手,退后一步,赶忙说:“不!李老师,我有饭票!我还有事,我走了!”我生怕李老师强迫要我接受他的饭票,赶忙侧身退出了他的房间。现在已经临近了黄昏,外面校园围墙下的那一片小树林,已经变得影影绰绰。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响。因为是星期六,又刚期中考完,一排排的教室几乎都不亮灯——走读生回了家,住校生大部分到外面消磨时间去了。

我在大操场上走着,心情非常宁静。我急忙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忍不住站在了一块黑板报下。我猛然又想起了我的“冬季别墅”!

对,到那里去!那时有我的土豆和玉米!我几乎在黑暗中笑出声来:好呀,我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去吃那些东西了。此刻,我已经饿得有点麻木了,除地感到眩晕以外,胃的绞痛已经变成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并不像先前那样尖锐。

我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摸索着爬上了中学后面的山坡。我怀着一种难以按捺的热烈感情走到烧砖窑的洞口前。可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见里面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并且还看见火堆边像是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呢?我也没考虑什么就壮着胆子把头探进了洞里。我看见: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她正瞪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看着我。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孩子已经睡熟了。看来这是母子二人,都穿着破破烂烂,十分凄惶。

我心里忍不住—酸,她们是讨饭的。

那妇女继续惊恐地看着我,同时操着外乡口音说:“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做坏事的!你听我给你说!我娃娃的父亲在前年殁了,我娘母子少吃没喝,就出来讨吃来了,走州过县,直跑到了有火车的地方。前一响碰见了我们那地方的一个老乡,说咱政府又发下来了一批救济粮,啊,看咱共产党多好哇!我寻思,我不能再到处跑着讨吃要饭了!娃娃的老子虽说死了,可他活的时候是个党员哩!还当过大队长,支部委员!我想我讨吃要饭的,给咱政府和共产党丢人哩!现在听说又下来了救济粮,我这就回呀!再说,母土是热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本乡田地呀!今晚走到这里,没有落脚处,就瞎摸到这地方来了,总能挡个风寒……你是公安局的?我可不是坏人呀,从来也没做过坏事……”

我那已经流了不少泪的眼睛又一次热泪直淌了。我赶忙走进去,对她说:“婶子,你别怕,我是个学生!”

我接着问她:“你们娘母子吃饭了没?”

“没……大人不要紧,娃娃……”她猛地垂下头,马上泣不成声了。我默默地走到后墙根下,把藏在土里的那些土豆和玉米棒子刨出来,拿到了火堆边,对这个哭泣着的妇女说:“这些东西,你们趁有火,赶快烧着吃吧!”

她抬起头,看看放在地上的土豆和玉米棒子,又看看我,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史嗦着,“哇”一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拍着怀里的娃娃说:“我娃遇上好人了!亲蛋蛋,快醒来!给你这个好干大磕上一头!”

我又急又伤心,几乎产拉着哭调说:“好大婶哩,快不要这样了,我这么小,怎能当娃娃的干大哩?我也还是个娃娃呀!……”我告别了这母子俩,跌跌撞撞下了山坡,重新又回到了学校的大操场上。天上已经是一片星光灿烂了。这是一个多宁列的夜晚,甚至听得见远处河道里水的喧哗。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拉得不熟练的小提琴声,虽然不成曲调,但那轻柔的颤音使人的心也不由得颤动起来。折腾了一天,到现在我终于还没有吃一口饭。但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已经美餐了一顿……

星期一,我们班主任李老师坡例召开了一次班会,会上他非常动感情地把我“拾金不昧的共产主义精神”大大表扬了一番。但我觉得很不自在。我不愿意让人家把我当英雄看待。因为从根本上说,我自己最愿意过的是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大家相互间宽容,坦诚,不歧视,不妒忌。就是谁做了天大的好事,也不要大惊小怪地张扬;相反,要是谁遇到了什么不幸不给予真挚的友爱和支持。我在初中和来到这里以后,读过许多小说和著名历史人物的传记,那些优秀的人们,他们哪个不都是具有这样的精神和品质呢?我们就是当个平凡的老百姓,也应该这样要求自己才对……尊敬的经师,你可不要再说下去了——你本来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啊!

不用说,这件事以后,我的形象已经在班上的同学们眼里得到了改变;大家一般说来,都再不用嘲讽的眼光看我了。我想起我入校以来的境遇,现在感到精神得到了很在的慰藉。但周文明几个少数人,仍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除过在公布考试成绩时不小看我,平时照样对我摆出一副傲然的神气;在我面前扬起手腕,炫耀似的看看手表;或者谈论什么炒菜他们已经吃腻了等等。甚至放出流言说,我拾钱交公是为了叫老师和学校表扬。我仍然尽量躲避着周文明那些人,同时也躺避吴亚玲和郑大卫他们。我躲避周文明这些人是躲避鄙夷和受辱;而躺避亚玲和大卫他们,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寒酸,不配和他们交往。自从拾钱的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我的“冬季别墅”去。这倒不纯粹是那个亲爱的破烧砖窑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吃了;而是那天晚上碰见那不幸的母子俩的情景,给我留下的刺激太强烈,我怕到了那里会触景想起那些令人难受的事。但是每天晚饭后,我根本不愿意呆在我们的宿舍里。因为同学们都不和我交谈什么,更主要的是我饿得不愿意和大家说话。要是我孤零零地躺在我的破羊毛毡上,不光自己别扭,也使别人不自在。我很苦恼,不知自己该上哪里去。到外面的野地里去溜达吧,天气又实在太冷了,我那点单衣薄裳根本撑不住。

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只好再到那个现在已经代空如也的破烧砖窑里去消磨时间。

天下午吃完晚饭,像过去一样,我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又独自无精打采地爬上了中学后面的那个山坡,向我的“冬季别墅”走去。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傍晚,在那个烧砖窑口,我竟然又拾到了钱和粮票!这次拾到的钱和粮票,是装在一个破旧钱夹里的,几乎和上次的那个破铁合丢在同一地方!

我立刻奇得目瞪口呆:是哪些荒唐鬼在这困难岁月里这么不经心自己的钱和粮票呢?而说不定这两次都是一个人丢的呢!如果是这样,这个粗心大意的为什么两次偏偏把东西丢在同一地方呢?猛地,一个想法像闪电那般掠过我的脑际:天啊,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把钱放在这里让我拿呢?

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我现在断定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有一个人大概为了帮助我,又怕伤了我的自尊心,所以就采取了这么一个办法。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

这是谁?我立刻有脑子里搜索所有我认识的人。我很快确定了——这肯定是吴亚玲。是的,这是她!

这时候,我的心马上沉浸到了一种巨大的激动情绪里,并且也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是的,没有友谊是痛苦的,可友谊一旦来得太突然、太巨在,也叫人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我这样在生活中受惯歧视的人,接受一个在我看来很有身分的人的友谊,真有点惊慌失措,就像一个需要温暖的人突然来到火星子乱爆的打铁炉旁,又生怕烫着一样。怎么办?要么立即找吴亚玲去,把钱当面交给她;要么就仍然交给李老师。反正这钱和粮票我是不会拿的。尤其是我现在觉得这钱和粮票是别人专意用这种办法帮助我的,我就更不能不明不白拿去使用了。

我又想,一下子就去找吴亚玲,可能有点太冒失。万一不是她呢?这不是叫她和我都太难堪吗?

那么,这样看来,我只得把这些东西再交给李老师了。

对,还是交给他最合适。不过,这闪可千万不能再叫李老师在班会上表扬我卫。如果他再那样做,我简直忍受不了。再说,同学们也会猜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为什么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拾到了两次钱和粮票,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拾到的!?这是他李老师也没办法解释清楚的。当然,我也要把自己对这事的真实看法告诉李老师,让他侧面问一下吴亚玲,看这个“魔术”究意是不是她耍的。我想:要是这事的确是她做的,她一定会对李老师承认的;因为她自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我并没像她所希望的那样,不声不响就把她的馈赠接受了下来。我要采取的措施,就算这样决定了。但我的心情是不能很快平静的。对任何人来说,这样的事都可以看成是极不平常的遭遇。我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竟然能出现在我的生活晨。我震惊、感动;我觉得愉快,又感到忧伤……为了所有这一切,我真想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来!

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我没有立即就去找李老师。我靠着山坡上的一棵老材梨树、渐渐地,身心就像夏天泡在温温的河水里那般舒坦和惬意了。一片杜梨树的叶子轻轻地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我取下来,长久地看着它。风霜染红的叶片,像火苗似的在掌心里跳动着……

临近天黑,我才去找李老师。

当我在李老师的门上激动地喊了一声“报告”后,就听见里面仿佛是一个女老师的声音说:“进来!”

我踌躇了。我想李老师可能正在和旁的老师一块研究什么问题哩。有旁的老师在场,我真不好意思开口说我的事。但既然老师已经叫进来,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进门,我不觉大吃一惊:哪里是什么女老师,原来是吴亚玲。屋里只她一个人,李老师不知干什么去了。她咯咯地笑着,然后舌头调皮地冲我一吐,说:“我真不害臊,冒充起老师来了!”我站在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满脸憋得通红。

吴亚玲嘴一抿,眼光带着一点揶揄的意味瞧了瞧我,突然说:“怎么?是不是又拾到啥东西来交公来了?”

我的心猛一紧!我捺不住地斜瞥了她一眼:天哪!她此刻手里正拿着上次我交给李老师的铁盒子。

不知为什么,我认为事情已经确定了——这一切就是她做的!我于是很快掏出了刚才拾到的那个钱夹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对她说:“……吴亚玲,你……你再不要捉弄我了……”她立刻惊讶地看着我,说:“捉弄?哎呀!马建强,我真难过!我想不到又伤了你的自尊心!请你千万不要见怪……这事是我做的。我深深知道你这人的脾气;我知道这样做也的确不很恰当。但我想给你一点帮助,可再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我要当面送你这些东西,你肯定不会收的。后来,我知道你一个人常去咱们学校后边的那个烧砖窑,就……唉,你这样下去怎办呢?你看你的脸色成了啥啦?真怕人!就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样。你不知道,我们家就三口人,饭量都很小,我爸爸工资又高,钱粮都是有余的。建强,我求求你,你就把这些东西收下吧!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喜欢和钦佩你的毅力,你的人品,你的学习精神;我想你不至于认为我这样做是侮辱你的人格吧?我是班上的生活干事,我有责任关心有困难的同学……你就把这些收下吧!班上谁也不会知道这事的!请你相信我……”她从桌子上捡起了那个钱夹子,连同手里的小铁拿一起递到了我面前,两只眼睛真诚地望着我。“不!”我固执地说,把头扭到一边去。

她又转到我的正面来,同亲固执地把这些东西再一次递到我面前,甚至有点生气地说:“你非收下不可!你这个脾气怎这么怪!”停了一下,她又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行不行?这些东西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以后有了办法还给我不行吗?”“不……”我又把头扭到另一边去,两颗泪珠忍不住已经从眼角时溢出来了。我听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到了原来坐着的那把椅子里。这时候,李老师回来了。

我赶忙擦了擦眼睛,嘴唇发着颤,正想开口说明这一切,但李老师一只手在我肩膀上按了按,已经说话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他转过头对吴亚玲说:“咱们商量的意见,我刚才去了一下教导处,几个领导都同意了。”他扶了扶近视镜,又转过头对我说:“马建强,学校已经同意再给你每月增加两元助学金。想再多增加一点,可按国家规定,这已经是最高一级了……”我明白这也是吴亚玲的主意。这是我无法拒绝的。我的感情汹涌澎湃,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只默默地对李老师点点头,就很快从他的房子里出来了。

我在学校的大操场上走着。寒风吹着尖利的唿哨,带着沙粒、枯树叶向我脸上打来,但我丝毫感觉不到冷。黑暗中,我把自己的一只拳头堵在嘴巴上——我怕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当我沿着校园路边矮矮的砖墙走着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堵在了我面前。黑暗中我一时辨不清这个人的面容,但凭身形的轮廓我判断是她。是她——因为她已经说话了。“……马建强同学,我再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吗?是这样,武装部最近有些零碎活准备雇人哩,你愿不愿意用课外时间或者在星期天去做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回去给我爸爸说一下,你去做!如果你做的话,我也想做哩!咱俩干脆把这活包下来……你不相信我也干这事吧?其实你还不完全了解我的性格。我这人有时候挺疯的。我想,我这么大了,从来还没花过自己挣的一分钱呢!我想要是拿自己挣的钱买个什么东西一定很有意义……对于你来说,这个收入一定能解决我不少困难哩。这钱可不是谁送你的,这是你自己劳动挣的!这你也反对吗?……你说话呀!究意愿不愿意去?”

我听见她的声调都有点哽咽了。

我是再不能拒绝她了。而且,我先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到哪里做点零工挣几个钱,好解决一下我的困难。

我对她说:“我愿意去。”

她高兴地说:“这太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到武装部来吧,我等着你!”就在吴亚玲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一道手电光从侧面照来,先在吴亚玲的脸上晃了晃,又在我的脸上晃了晃,接着,就听见周文明那阴阳怪气的音调:“咦呀,我当是谁格来!原来是你们俩!”“讨厌!”吴亚玲骂了一句,很快转身走了。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十八岁的哥哥……”周文明胡乱哼着歌,手电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站在黑暗中,感到嘴里有一股咸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真正的冬天到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像往年一样,越过内蒙古的草原和沙漠,向长城以南袭来。从中学地理书上看,我们这里没有任何山脉堵挡一下南下的风暴。这里就是第一道防风线。毫无遮掩的荒山秃岭像些赤身裸体的巨人,挺着黄铜似的胸膊,让寒冷的大风任意抽打。要是天阴还罢了,天气越晴朗,气温反而越低。凛冽的风把大地上的尘埃和枯枝败叶早不知卷到什么地方了。风是清的,几乎看不见迹象,只能听见它在大川道里和街巷屋角所发出的严厉的尖叫和呜咽声。太阳变得非常苍白,闪耀着像月亮那般清冷的光辉,已经不能给人一丝的暖意了。

冬天啊,你给这个饥饿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灾难和不幸!

我那点单衣薄裳在寒风中立刻变得像纸一样不济事了,浑身经常冷得抖成了一团,而且肚子越饿,身上也就感到越冷。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忙着就穿棉衣。我的棉衣要到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才敢上身。

我把除棉衣以餐的所有其他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结果由于这些不同季节的衣服长短大小不一,弄得捉襟见肘,浑身七扭八翘的很不自在。但我感到幸运的是,我现在终于有了一条出路:我可以用课外做点零活的办法来补贴一下我自己了。这可不是嗟来之食!我将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报酬。亏得吴亚玲为我找了这么个差事。吴亚玲,可真是个好人!

下午,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了武装部。

碰巧在大门口就碰见了她。我一怔:只见她穿了一身改裁的打了补钉的旧军装,头上戴一顶男女军帽,头发全拢在了帽子里,像个男孩子一般。她正给一辆架子车鼓劲地打气。看来她真的也要当“临时工”了。我原来还以为那晚上她是随口说的呢。她看见我,几下打完气,直起腰高兴地喊:“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她从架子车那边走过来,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说:“先到我家里烤一烤火去!”我说:“不了。我去干活呀,在什么地方哩?”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也好,干起活来就不冷了。就是下边那一排窑洞,梯子,镢头,铁锨,我都准备好了,还找了一辆架子车,好往外运泥皮和土。来,你把架子车摊上!”

我们来到了下边那排窑洞,很快就干起来了。

这活并不难,把墙壁上那些泥皮损坏了的部分用镢头挖下来,然后再把这些东西拿架子车倒在外边的垃圾堆上。

我在墙壁上挖,吴亚玲拿架子车往外运。

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生在一块干活,感到很别扭,可吴亚玲倒不。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拘谨,就寻思着和我拉扯一些闲话:“你喜欢唱歌吗?”她在我背后问。

“喜……欢。”我站在梯子上,胆颤心惊地回答。

“可你平常不唱。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共鸣不错。我觉得,唱歌也要内在一些好。像周文明吧,嗓子还可以,可一唱就像驴叫唤一样,难听极了。你大概不知道,李老师原来想让我担任文体干事,可你那个赖皮同桌硬要当。为什么哩?还不是为了出风头?……”她滔滔不绝说着,我很少对答。一方面是拘谨,另一方面是因为饿。“哎,马建强!你现在能不能唱支歌?随便什么都行,让我听一听。学校最近要排一幕歌剧。说不定你能当男主角呢!”

我立刻有些生气了:你这个人,话太多了!人家饿得心火缭乱,还有什么心劲唱歌哩!

看来她还在等着我唱哩!我只好说:“我实在……”我猛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摇晃了一下,就一个折背从梯上捧了下来!我听见吴亚玲尖叫了一声,接着就感觉到两条并不怎么有力的胳膊从背后往起扶我。

我挣扎着从她手时挣脱出来,一种触电般的惊恐使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靠在炕拦石上,只顾擦头上的汗水。

“啊,我知道了,你是饿的!”她把头上的帽子抹下来,飞一般跑出这个尘土飞扬的窑洞。

我靠在炕拦石上,一边喘气,一边猜想:她大概是回家为我取什么东西去了。不,我不会吃的。

吴亚玲很快就回来了。她并没拿什么吃的,却把几张人民币塞在我手里,说:“这是你今天和明天的工钱。我的一份我已拿过了。你快拿着到街上买点什么吃的吧!”

我看了看手中的钱,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天啊!我怎能相信两天的工钱就有这么多呢?

吴亚玲生怕我把钱再塞到她手里,已经退到了门槛上,她一边继续往出退,一边回头对我说:“明天下午你可还要来啊!你别忘了,明天的工钱你已经预支了!”她狡猾地冲我一笑,拔腿就跑了。我呆呆地捏着这一摞钱,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根本不拿工钱,而把两个人的都给我一个人了,甚至说不定还把她家的钱都塞进去了。她用这种办法,仍然把她的钱给了我,又使我无话可说!

我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出了窑洞,来到院子里。突然,我听见上边院子里传来了郑大卫的声音——

“亚玲,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害得我满学校找你,尽叫同学们笑话!”“找我干什么?”这是吴亚玲的声音。

“哎呀,你这人!你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前天你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吃饭,闪得我们全家人等了老半天,炒菜都又蒸上了!”

“哎呀,我倒真的忘了……你急啥哩!要是你们家有好吃的,我天天都去吃!”“但愿如此!”“哈哈哈……”“嘻嘻嘻……”一阵交织在一起的充满感情的愉快的笑声!

我也笑了。我为吴亚玲高兴,我为郑大卫高兴,我也为自己高兴。青春、友谊和爱的花朵,就是在饥饿和严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着!我向国营食堂飞跑而去;我感到浑身的血液像是在燃烧着一般沸沸扬扬,长期凹下去的胸膊骤然间就隆起来了。

我在食堂里买了四碗烩菜,八个蒸馍,端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除过吃,一切别的好像都不存在了,满头大汗地吃!浑身大汗地吃!拼命地吃!吃!

就在我喝掉碗底上最后一点剩汤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是周文明!

又是他,这真是活见鬼!我不论到哪里,偏偏就能碰上他!周文明顽皮地咧嘴笑了笑,说:“没什么,兄弟,你吃你的吧,你交了好运啊!不过,你可小心郑大卫扇你的耳刮子!”

他又顽皮地吹了一声口哨,朝食堂后面喊:“爸!我的菜炒好了没?”“好了,你这个馋嘴的东西!还不快来吃!”这是他爸的声音。他晃晃荡荡地走了。我满肚子不高兴地从食堂里走出来,匆忙中在门口的玻璃中瞥了一眼自己:一张瘦得不像样子的脸笼罩着丧气的神色……(作者: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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