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
善哉船山之论君臣，一时之大义也；华夷，古今之通义也。一时之大义，可禅可继可革；而古今之通义，绝不可徙者也。以一时之义视古今之义，则一时之义小矣，不可不审也。管仲不死公子纠，乃辅其仇齐桓公，而孔子许其仁，华夷大于君臣之伦，管仲能佐桓公尊王攮夷，则《春秋》大之。齐桓公有灭项之过，晋文公有召王之逆，而《春秋》为之讳，为能攮夷保夏也，显其功而略其过，夷夏之义重于君臣之义也。
西晋失政，五胡乱华，二帝蒙尘，中原沦没，圣人所大伤也。赖祖逖、刘琨抗击匈奴、羯虏，刘弘保全东南，胡势不能尽入，琅琊以之南延。而江左之士多怀苟安，惟桓温悯于夏之弱，愤于夷之横，志复中夏之土，排众议，建奇功，一举扫灭成汉，收复西蜀，使李势面缚舆榇而降，功比于吴、邓，事难于汉、魏。吴汉、邓艾资盛汉强魏之力，上有明主，旁有骁将，而温则以偏安东吴之晋，主庸朝昏，不与同心；将懦兵少，不尽其力。温独奋勇前攻，三战三捷， 一旦而灭之，岂不难哉！既灭李势，复图北伐，大败前秦，进军灞上，又败姚襄于伊水，收复洛阳，修复先帝之陵，岂不壮哉！当此时也，居人皆安堵复业，持牛酒迎温于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图今日复见官军！”得人之心矣，比光武之徇河北。夷狄之势以退，中夏之威以振。惜乎无助温以据洛阳者，以粮匮而还，温以荆襄之力为孤注，力有所限，洛阳收而复失。后又败于枋头，遂使大功不成。然六朝能长延百年，至于隋而统一者，犹赖温数战之威也。后怀篡逆之谋，废主以立威，论者多斥其为奸臣，至于复蜀北伐之绩乃弗称，岂合春秋之义哉！
呜呼！后世帝王之私也，惟以忠孝教人，以凝固鸿业，长久一姓，至于攮夷之义，则或阙矣。夫但称忠，而不知大义，不辨华夷，则盗贼也，夷狄也，皆可不择而为君也，尚何有乎中国哉！桓温复蜀败秦，有攮夷之大功，以废主之逆而不彰；至于李黼不辨华夷，忠于垂亡之蒙元，则明太祖褒之，此夷夏之义愈替，而复亡于满清也！但褒忠臣，不论所忠之为夷为盗，则飞廉、恶来等于比干、天祥矣；但贬权臣，忽其定国攮夷之功，则桓文比于王凤、孙峻矣！夫桓温功比桓文，桓文之保夏攮夷，有众诸侯之合，贤臣勇将之助也，夷狄侵扰，未至深入中原；温无与联者，亦鲜辅者，独郗超为之腹心耳，事难于桓文，故光复之业不成。春秋与桓文之功，讳其召王请隧之逆，圣人之情不彰彰见哉？而后世之君子乃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惟责其废君之罪，而忽其攮夷之功，度量相去，何其远也！惟王船山能表彰温功，鄙晋廷疑忌其能，乖阻其功，而孙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笔，幸灾乐祸，亦恶足道哉！
盈廷琐琐，惟桓温有志北伐，于其上疏屡见也。石虎死，即请率众北伐，收复洛阳，劝朝廷“远图庙算，大存经略，光复旧京，疆理华夏，使惠风阳泽洽被八表，霜威寒飙陵振无外，岂不允应灵休，天人齐契！”励君以光复也。又曰：“夫先王经始，玄圣宅心，画为九州，制为九服，贵中区而内诸夏，诚以晷度自中，霜露惟均，冠冕万国，朝宗四海故也。自强胡陵暴，中华荡覆，狼狈失据，权幸扬越，蠖屈以待龙伸之会，潜蟠之俟风云之期，盖屯圮所钟，非理胜而然也。”以光复之事不可忘也。继曰：“而丧乱缅邈，五十余载，先旧徂没，后来童幼，班荆辍音，积习成俗，遂望绝于本邦，宴安于所托。眷言悼之，不觉悲叹！臣虽庸劣，才不周务，然摄官承乏，属当重任，愿竭筋骨，宣力先锋，翦除荆棘，驱诸豺狼。”愤夷狄之猾夏，志驱胡虏也。征温入参朝政，温上疏曰：“方攘除群凶，扫平祸乱，当竭天下智力，与众共济，而朝议咸疑，圣诏弥固，事异本图，岂敢执遂！至于入参朝政，非所敢闻。臣违离宫省二十余载，鞸＜革奉＞戎务，役勤思苦，若得解带逍遥，鸣玉阙廷，参赞无为之契，豫闻曲成之化，虽实不敏，岂不是愿！但顾以江汉艰难，不同曩日，而益梁新平，宁州始服，悬兵汉川，戍御弥广，加强蛮盘牙，势处上流，江湖悠远，当制命侯伯，自非望实重威，无以镇御遐外。臣知舍此之艰危，敢背之而无怨，愿奋臂投身造事中原者，实耻帝道皇居仄陋于东南，痛神华桑梓遂埋于戎狄。若凭宗庙之灵，则云彻席卷，呼吸荡清。如当假息游魂，则臣据河洛，亲临二寇，广宣皇灵，襟带秦赵，远不五载，大事必定。”光复之志未尝衰也，夷夏之义岂须臾忘哉！温之于此，可不谓民族英雄也夫！
责温之不忠于君，心怀篡逆，温之于君，诚有不忠，然温，忠于国也，忠于华夏也，自掌兵以来，即谋北伐，光复之心，始终持之。而亦显于其事矣，灭成汉而复西蜀，一也；败前秦，进军灞上，二也；败姚襄，使之远去，三也；率五万军北伐，军次湖陆，攻慕容暐之将慕容忠而获之，进军金乡，四也；暐将慕容垂、傅末波等率众八万距温，战于林渚，温又击破之，五也；至于枋头，而朝廷无遣军相助，君臣相忘，相将相离，东西相分，温虽若韩信之善战，世祖之神武，亦岂能悬军深入，以灭蜂起之寇哉！遂致乖阻，非温之失也，晋廷之庸也，凡温之战胜，温自为之，非有资于朝廷也；至于温之失利，大功不竞，则朝廷无与为援也，甚哉温之难也！温虽有光复之志，独奈此盈廷之琐琐何！即欲效忠，又何得忠哉！且五胡之乱，司马氏致之，中原，司马氏失之，桓温几欲收复而荡定之。不责司马之所以失，而独责桓温之谋篡，岂持平之论哉？
温之于晋，岂固有逆谋哉？晋廷疑之，而使其怨；又颇防之忌之，而激其愤。当温之上疏请伐蜀，朝廷即多有不欲者矣，石虎死，请北伐，又久不报，以殷浩抗己，温甚忿之，忌温威名，征温入朝，温上书拒以光复之任，而诏不许，复征温，何疑忌温之深也！授以兵柄，而复幸其枋头之败，温之积怨于朝廷也久矣！废海西而立简文，复谋篡晋，所由激也！温之败，晋置之；温之逆，晋激之，人多责温甚重，何不责于晋之昏庸也？忌温北伐成功，以势篡晋，温之北伐，未决其能成也，然使温成功而篡，犹贤于胡虏之膻腥，晋廷之昏懦也！而何独责其不忠乎？若能成功，中国之大幸也；至于易代，自古有兴废，一姓之存亡，私也；中夏之屈伸，公也。晋室之篡，孰与中国之亡？而论史者多拘拘于君臣之不可易，此中国之所以日陵而不竞乎！
圣贤贵王贱霸，霸之贱，因比于王而贱也，治世之所不与，然当礼乐崩坏之乱世，有霸者持之，《春秋》所以与桓文之伯也；君子尊主，抑强臣权臣，强权之臣，明王之所害，然当主少国疑，王纲废驰，中夏浸弱之时，有强权之臣维之，则君子许霍光废立之权，称其匡汉之功，而桓温之功，亦当与桓文、霍光并称也！晋室之弱，仅据江南，犹能当十六国精悍之戎马，以主弱臣强，权臣继执国柄，不由主命，可专征伐而立功也，权臣执柄，晋之不幸也，而中国之幸也。桓温之为权臣，英主忠臣之所愤也，然犹幸其为权臣，有荆襄之力以专北伐，朝廷忌之而不能害之，朝廷征之而能拒之，未若岳飞之受召而遽殒命于风波，而收复之地旋失，乃世之所大痛也！岳飞之忠于宋，其忠也愚矣，一召即还，命以丧，功以失，亦其权不之足也，秦侩以一文吏乃能夺之制之杀之，而论史者多称之；桓温不忠于晋，计之明，一心于北伐，知晋廷之不足有为也，屡征而不应，知其不欲己之掌兵北伐也，其于朝廷之迹逆矣，然其于国家之忠，于华夷之义，则昭昭可见，始终不易也，以不忠于君，遂见贬后世，名不及岳飞，而功愈于岳飞多矣！桓温之死，犹遗北府军摧苻秦百万大军于淝水，延江左百年之命，以授于隋文；岳飞一死，宋益衰弱，而亡于蒙古。
呜呼！岳飞之为民族英雄，人皆知之矣，桓温攮斥夷狄，保全华夏之功，孰与表彰哉？温之最后为逆，朝廷之昏激之耳，若有英主驭之，则如卫青、霍去病之直捣王廷，取绝幕之功；如徐达、常遇春之驱逐蒙古，成光复之业，而名称于书帛，功昭于百世矣！惜乎温之不遇也，终为权臣逆臣而已，北伐之功垂成而败也！
吾十九岁尝作诗赞桓温曰：
皆颂岳武穆，孰知桓宣武！
西晋失其策，五胡迭相侮。
冉闵虽奋发，丧命于白虏。
王敦立元帝，偏安至江左。
石冉既俱亡，苻健乃建国。
桓公逞雄气，一举灭成汉。
既收西蜀地，威名震秦燕。
宣武拒廷议，北伐破蓝田。
关中为大震，几欲复中原！
伊水败姚襄，武力慑夷蛮。
遽败于枋头，惜哉无兵援！
虽未成一统，晋室赖之安。
所创北府军，淝水尚摧坚。
伟哉桓宣武，功绩泽后人。
固非岳飞比，未能靖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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