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 间 法 门
（原创作者:费克峰）
我的老家扶风，有一座古老而著名的佛刹——法门寺。传说佛祖释迦牟尼涅磐之后，弟子们为使其精神发扬光大，将佛骨舍利分成8400份，分送世界各地，建塔造寺，悉心供奉。这法门寺处亦有幸得佛祖手指骨一节，先建“真身宝塔”，因塔而寺，从而成为佛家圣地。
从韩愈舍官上《谏佛骨表》，我们即可得知唐代法门寺的香火之盛。据史书记载,隋唐时期佛教得势。尤其唐代,皇室贵族大多信仰佛教,太宗、则天、肃宗、德宗、宪宗、懿宗诸君主更甚,每三十年便往法门寺开塔迎奉佛骨一次。自扶风法门寺到长安或洛阳,仪仗宏伟,耗资巨大,十叩九拜，恭敬毕至地把佛指舍利从法门寺迎了去,供奉于皇宫中,敬香颂经,极尽礼数,然后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地敬以重奉,送归寺院。
然而,这一切关于法门寺的辉煌历史,童年的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晓得,在我们村子的正北方十多里处,有一座破败的古寺,寺内有一顶高而倾斜的砖塔,塔身通体裂了很大的缝,时刻给人以崩塌的恐惧。至于古戏<<法门寺>>所唱的“宋巧娇告状”的故事,还是在漫长的冬夜里, 年迈的祖母于睡不着觉的时候,絮絮叨叨说给我的。那时候我对这些故事没一点兴趣,只有当老人家讲到“塔顶上长着一棵石榴树,每到秋天石榴成熟时节,便有鲜艳的大石榴从塔顶坠落下来”时,我才来了精神,咽几下贪馋的口水。
冲着石榴的诱惑，一时兴起，在一个大年初一的早晨，我约了几个同伴，骑单车去参拜这古老的寺院和神秘的佛塔。扫兴的是，当时的人民公社为了破除封建迷信，禁止人们入寺上香，派一位老汉守着寺院，寺门内锁，难以进入。正在无奈之际，老者的孙子来送饭，门被叫开后，经我们再三恳求，才准许进寺一观。进了院门，满目萧索，前殿被公社文化组占用，到处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可能是有意掩盖建筑物上“牛鬼蛇神”图案的。寺中央的佛塔周围，杂草丛生，粪便比比。再看那佛塔----“十三层子八棱子，八十八个龛门子”，亦是徒有其形，黯然神伤：每层八个角上各挂的一个小铜铃，八十八个龛洞中各供的一尊佛像，皆以荡然无存。据守寺老人讲，是被红卫兵当“四旧”给破掉了。后殿该是佛家最圣洁的地方吧，门却同样锁着，窗被横七竖八上木条，作仓库了。老人说，从前这后殿里塑着一尊佛祖睡像，俗称“睡佛爷殿”，解放后即被清除。至此，“圣地”没有任何令人惦念的景致，我们只好抱憾而归，漠然不再关注。
一九七六年，是一个举国充满不幸的岁月。也就是在这一年，法门寺千年古塔因地震而裂缝加剧；一九八一年又遭连月阴雨，终致半侧滑塌。法门寺破殿残塔风吹雨淋又是五年冷清寂寞，几被世人遗忘。直到八六、八七年，地方政府出于发展旅游业的考虑，才欲拨款整修。就在清理砖塔地基时，奇迹出现了：塔底一座沉寂千年的石砌“地宫”始被发掘，大量珍贵文物出世。有造型精美的镏金鸳鸯团花双耳圈足银盆、素面银香案、镏金银色盒、天龙五足盘、仰莲瓣水碗、素面高圈足银灯盏、“迎真身银金花十二环锡杖”及各色盘、碟、碗、瓶琉璃器、瓷器精品，还有丰富多彩的锦、绫、罗、纱、绢、绮、绣等加金织物。最为珍贵的，当属保存完好，今世罕见的佛指舍利四枚---其一为真身舍利，另三为配物。（我想，即使真身佛骨，恐也断难历经这千年日月。有人疑心那舍利子只是姜石而已，但有佛学大师指出：“佛门之事，贵在心诚。信则有之，不信则无。”）一时间，名人沓至，记者蜂拥。亿元巨款，使小镇顿然天翻地覆，原居民全部迁开，清一色仿唐建筑拔地而起，古色古香的宾馆、商场、旅游公司相继出现。尤其是八九年农历四月初八正式对外开放后，国内外游客风起云涌，简直要撑破法门古镇。法门寺可谓绝境逢生，且春风得意之至！
我于八九年五月中旬再游法门寺。那修葺一新金碧耀眼的前后大殿，采用防震加固结构建造的全新“真身宝塔”，装有现代化电气设施的“地宫”，还有专为陈列文物修建的“珍宝阁”，占尽了天宝物华。后又建起一座规模不小的佛学院，塑成一尊四五十米高的“四面佛”像，进一步奠定了法门寺的东方佛都地位。
作为一个深被世俗所累的人，自然为之欣喜。欣喜之余，更多的却是感慨：世事竟是如此难测，连佛祖都不例外，何况我们凡夫俗子呢！想当年东汉建寺之初，法门寺该是何等荣耀，至隋、至唐，更显风光，王公贵族争相叩拜，那是由于国君诚信佛旨,顶礼修行的缘故；及至宋、元、明、清，时兴时衰，皆与当朝统治者对佛的态度和政治形势的需要有关。解放后到“文革”间的三十年，法门寺简直成了牛鬼蛇神之地，封建余孽之所，众人憎而远之，又是林彪、江青一伙作祟，掀起新的造神运动以企“仙及鸡犬”的居心。再后来，“四害”被除，发展经济，尊重宗教信仰，有关部门才欲稍加修葺，仍无大兴土木之意。一想稳定人心，二想发展旅游，礼佛只是捎带的事情。今日法门寺所以能辉煌如唐太、高、武、肃、德、宪、懿之时，盖在于佛指舍利及一千四百多件珍宝出世的功劳一一一宝物价值连城，“舍利”可炫耀于世矣！
有鉴于此，我诚信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偈语。我想这该算是“寺不在大，佛骨为尊；宝价连城，自有声名”了吧。
面对尘世，神通广大“先知万能”的佛，在真身宝地法门寺处法力尽失，任人摆布，备受奚落，最终还是依靠宝物走出绝境；那么，人世的法门又具有多么玄妙的内涵啊。天地间小而又小的你我，何不顺应时势，凭借实在的劳作改善处境，开创生活新路……
年少读文天祥“身世沉浮雨打萍”的诗句，很想不通文公的伤感，比照法门寺今昔荣辱，这才服了。当今世人，若能以平静心态和常人境遇，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那就没有翻不去的梁，跨不过的坎了。升也罢，贬也罢，待业也罢，下岗也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佛祖尚受时势左右而难保自身，人又怎么能头枕老皇历耽于旧梦而不醒呢？
有一副参悟世事的对联真正妙极：“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青空云卷云舒” ，现将此联转赠那些自以为不得志而满腹牢骚者。徜若读懂了此联，恐怕也就寻得了脱俗趋雅达观向上的真正法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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