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出差到北京，顺便去故宫观光，在御花园里见过玉兰树，感觉她隐隐约约地开着花，一朵一朵的，园中的景致有她而生动，留在记忆中成了审美的标本。又多年之后，在我居住的城市公园里见有新植的一片玉兰树林，每年花开的时候，我会抽出时间去那里散散步，拍拍花开的特写，留在相册里。再后来，我发现我之所爱，别人也深深地爱着，将玉兰树移植到了生活区的小园子里，一时曾有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喜悦，在四季的风雨里感受她的成长，朝夕得见。
园子不大，也植了几种不同的树种和花木，修了小径和亭子，铺设了草坪，闲暇的时候去走走，四季里这些植物以不同的姿态呈现，渐渐地那种原先的惊喜都消失在人们平淡的生活中了。这几年，小区有不少人迁居于城市，园子里仿佛有了放任的荒芜和失落的沧桑，抑或是萧瑟的颓衰。
但这也有一样好，这些树木反倒按照自己的特性自由地生长了，格外茂盛，自由表达着对脚下土地的深情。她们深识自己优长，此起彼伏地你追我赶去开花、去结果、相互映衬，在植物最丰美的季节里，园子常常呈现出一种驳杂的丰富，充满生机。
五棵玉兰树占据着园子的一角，现在越发亭亭玉立了，她开着花的时候最惹人爱恋，无法用言语形容她的姿态和风格，说不出来的感觉。如若将她比作人的青春岁月，便是曾经的梦，当如这花开的绚丽。她是一棵棵的树在大自然里生长，不是温室里的盆栽，那满树的花瓣衬映在春的湛蓝里，花开时节缤纷如棉，即便风和日丽也不过几日，匆匆枯谢凋落，况且风雨无常，为此令我扼腕低叹，激起灵魂深处的感伤。难道这美好是妒恨的靶向吗，为什么那夺人眼球沁人心脾的高贵，要以风雨毁摧！
树意若人，名谓玉兰， 一定是取身如玉气若兰之意！平素的日子里少有人关注，只有在春天才偶被发现。那时冬的寒还没收起，一切的花草树木还蠢蠢欲动地呆在土壤的温度里，她也似乎不为人知地接受了春的讯息，先是把身子渐渐的润了，每一个毛孔都渐渐的外张，远远看去那树身枝杈都向着天，仰视一般，不动声色地积蓄着力量，忽然有一天，在那一枝一枒的头儿上，顶出一个小小的花蕾，再满枝满枒的染开，就象听从了发令后枪声，花蕾们一个劲儿地去开放，没有几天，整个树都布满了花朵，洋洋洒洒。我立于树下隔着花冠仰望天的蓝，鼻息留余一股清香，感觉这花之灿烂真是人间尤物，简直是要陶醉了。我记得，去年开花的季节，也是如此这般，却不料被一夜的风雨将她打得七零八落，那心顿时失落于谷底，一把凉凉，仿佛就是一个生命的序幕，还没上路便惨遭杀戮，那美好与邪恶是多么的天敌。这树这花，抱着希望以生命绽放而来，却还以风雨。
她孤独地挺立在那里，花朵全失去昨日的光彩，形容枯槁心如死灰。而观其如玉之枝梢，还没来得及长出一片树叶，那怕一丁点儿的绿芽，整个的一腔怒放就被这无情的风雨所击溃。抱怨、追悔、急躁都无济于事，安于命运，安然随风一一落下，卸下浓妆再厉风雨。或许这是生命开场的悬念，向死而生的课件。
从生命的末端开始跋涉，用新的眼光观照自己，那花已是昨天的辉煌，看着松树针叶更绿了，山楂树长出铜紫的古色，海棠花树正张罗着开放前的喜悦，玉兰树学着慢慢的禅意，抱着渐渐的坚忍，看看自己如同檀色的枝干，她默默地向天而望。她拭泪振作，心怀感恩，阳光慈悲，创伤愈合，在那残留的花疤处，渐渐长出一星半点的绿色，直到突然有一天，从那曾经的痛处爆发出一个希望的雏形，那是玉兰树叶——她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基因呢。
她懂得了慢慢生长的节奏，她把一腔激情都倾注到这叶上，从原来所有的花茎处一一长出，曾经的繁花如织化作点点新绿，一段如同再生的历程，从此延伸到夏及秋。她把这叶当作子子孙孙，予理想寄之。这叶起初极象一个小小的绒芽，也没有显示出多少的绿色，混同于树干的颜色，俨然春初时的模样，只是树身与树冠都写满了春意盎然的精神，等到一片、再一片叶地生出来，如同复制一般，飘满整个树冠，这已是春与夏接续的日子了。在整个夏天里，这叶子仿佛不是在生长，而是在努力地打磨，她尽其努力地把每一片树叶都要塑造成艺术的书签，开始往厚实处用力，叶脉深深地嵌在深沉的绿意中。叶的边廓雕琢出两条弧线，象是一个薄薄的香包，正面是油绿的光鲜，背面若砂磨的雅，定要细究其这叶，当不输于那曾经的花。在夏天的盛时，这叶子按照艺术的方法疏疏密密地，有的挤撞重复着，有的寥落惨淡地把天空拼接出一缕缕光斑，如同波光。进入初秋时分，仿佛这叶子成熟得象秋实的果子，也象春天花开的辉煌，一如新立起的旗帜。
秋风来了，这叶相互地絮语，相互地激励，越是风雨越是激发着情怀，她们在风雨里经受造物主的检阅。霜降以后，早晚的温差对那叶子的煎熬，反倒使她更是快乐了，直到园子里所有的宽叶树都掉尽了颜色，几棵松树也退去些色彩，玉兰的叶子依旧还高高地挂在树枝上，中侧驳杂的可爱。一直等到鸟儿都蜷缩起来了，她才将树梢上的最后几片零星的树叶依稀落尽。冬天来了，她无叶无花，沉默着用所有的枝来装点世界，光滑而曲折，仰天指向。
玉兰，花开满树，以报春潮；风雨来时，却以凋谢的悲壮开启新的旅程。坚守方寸绿叶，四季逍遥，从容走过；待以冬雪遮蔽万物之时，才将万枝纵横的自己化作精美的图案。玉兰花开不为谁，落尽缤纷方为始不正是其风骨的写照吗。202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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