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黄小阳开车不急不躁,很沉稳,可见是老司机。李荷笠有很多话想问他,又担心会刺激到妈妈,于是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黄大哥,你作为我爸爸的助理,难道平时一点也没有发现他的症状吗?”
“没有,李总在公司是拼命三郎,他经常主动加班,工作劲头比我们年轻人都大。”
“公司近期出了什么状况吗?比如人事调动等?”
“前几天开会,公司的确进行了人事微调。”
“我爸爸他?”
“李总升职了,在他自-杀的前一天晚上,开会时公司总经理亲自讲的,原本准备第二天下班前的例会中,再正式向全公司宣布,文件都准备好了。”
“会议中是否受到过其他刺激?”
“没有,田总宣布后,你爸爸还站起来做了简单发言,说感谢公司的培养、老总的信任、同事的帮助,会后还和接任他销售经理一职的小柯商量工作交接时间,为这个月底的最后一天。”
“你是他的助理,为何不是你接他的销售经理一职?”
“公司原本是这样安排的,但你爸爸当时接受副总的职务时,提了一个要求,即他的助理不换人,田总同意了。”
“黄大哥这么年轻,就甘愿当一个小助理,而不是独当一面的部门经理?”
“当然想。但我当初到这个公司,是你爸爸一手提拔的,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另外,作为公司副总的助理,其待遇不比一个部门经理差,基于这两点,我也就表态同意继续作为他的助理。”
“谢谢黄大哥对爸爸的感念,在他临走之前,随了他的心意。”
黄小阳哽咽着点点头。
(11)
市殡仪馆。李子桥生前的同事、留京的同学、丁香娘家的亲戚等,也都来为李子桥送行,大家轻声议论得最多的,都是惊异于李子桥生前竟然有抑郁症而没有人发觉,所以,每个人对他的离世除了悲痛外还有自责,就连田总也扶棺痛哭。李荷笠强忍着眼泪,她要接待来自父亲单位、亲朋好友等的吊唁、慰问。黄小阳走到李荷笠身边轻声说:
“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请尽管讲。”
“这些天辛苦你了,爸爸在公司的事情都是你帮助处理的,非常感谢!”李荷笠深深一鞠躬,她抬起头时,发现黄小阳双眼通红。
“不用客气。”
“还有墓地的选择,也是听你说爸爸以前有提到过,希望自己将来葬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所以我和妈妈就选择了城郊的秀水山墓地,那里满足他的要求。”
“这样好,尽量满足李总的心愿,他活着时看似风光,其实……”黄小阳打住了话头。
李荷笠感觉到她话里有话,想询问时,黄小阳却转过了身子,李荷笠透过他颤动的双肩,知道他此刻十分难过,也就打消了念头。
难得爸爸有这样真心爱戴的同事。李荷笠这样想着时,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爸爸是自-杀,公司能来的都来了,特别是公司田总在那里嚎啕痛哭,这是真性情,是哭自己失去了最得力的干将,可是黄小阳,他通红的双眼和那压抑颤动的双肩,还有刚才那句未说完的话,其中藏着怎样的谜?亦或是自己想多了?
(12)
心理咨询中心。著名的心理专家纪念接待了丁香母女。他仔细地看了李子桥遗留下来的病历、药物后说:
“这些证据表明他是抑郁症患者无疑。”
“可是,我没有见过他情绪低落、心烦意乱、不言不语、寝食难安的时候啊?”
丁香自从得知李子桥跳-楼是因为抑郁跳楼后,她在手机上查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可是怎么看,李子桥都不像有抑郁症的人,那些网络上查到的抑郁症状,都与日常生活中的李子桥不符。
“李夫人所说的这些,的确都是抑郁的显著症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抑郁症患者都有。但是,还有不到百分之十的患者,他们在生活、工作、交际中,几乎不具备这些显著症状,是属于隐性抑郁症患者,李先生就属于这种。”
“我爸爸在生活中,的确是一个很乐观、开朗的人;在事业上也顺风顺水,怎么会患上抑郁症?”李荷笠不解,这是她的心结。
“抑郁症产生的原因比较多,但我们将其整理、归纳为四点:第一,遗传,如果家庭中有抑郁症的患者,不管症状是轻是重,那么其家庭成员患此病的危险性较高。”
“我老公的家庭我了解,几代人都是种田的,没有抑郁症患者。”丁香打断了纪念的话。
“妈妈,你听医生把话说完。”李荷笠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丁香,同时示意医生接着讲下去。
“第二,社会应激因素,简单地讲就是患者在患上抑郁症之前,或多或少的经历过刺激非常大的事件,如职场上突然被解雇,被深爱的另一半抛弃等,都是触发心理疾患的诱因。”
“等等,医生。你刚讲的这些因素,我老公具备其中一条,他的初恋抛弃了他,远嫁国外,他为此受过刺激,谈恋爱时我问他在我之前有没有女朋友,他就给我讲过这件事情。”丁香激动起来,一拍大腿,“他受了刺激心里留下隐疾,那个该死的初恋就是凶-手!”
“对不起!”李荷笠见妈妈又打断医生的话,一边向医生道歉一边轻拍丁香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理解。”纪念宽容地一笑,接着说,“第三点,抑郁症的发病原因常与患者童年情感的缺失有关,患者平时看上去情绪稳定,但内心却始终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焦灼、困惑、自我否认、渴望受到重视,且本能的极度缺乏安全感。”
“我老公儿时父母双全,家庭和睦,他患上抑郁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初恋欺骗了她,拿着他家的彩礼钱作为出国的路费,那个妖-精跟我老公是一个村的……”丁香语无伦次。
“妈妈,我们安静地听医生把话说完,可好?”李荷笠握着丁香的一只,心里却在琢磨:妈妈讲的这些有根据吗?是真实的吗?
“第四点是生物化学因素,也就是人的大脑内生化物质的紊乱……”纪念的话还没有讲完,再一次被丁香打断,“我要去找那个初恋,她害死了我老公!”说完抓起自己的包,朝心理咨询所的大门跑去。
李荷笠赶忙去追。
(13 )
这天一早,李荷笠给姨妈打电话,请她来家里陪妈妈几天,理由是自己想回学校宿舍住,如果她总在家里,妈妈就会拉着她哭泣,问她无数个‘你爸爸为什么要跳-楼’这个谁也给不了准确答案的问题。
姨妈进门后,李荷笠背上书包下楼,没有去学校而是打车直奔火车站,她已经在网上订了去北方某省的高铁票,那里是她父亲的老家,尽管在爷爷奶奶去世后,那个村庄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亲人,但她觉得父亲身上有很多谜,她渴望解开,而去老家也许能找到谜底。
几经转车,李荷笠终于在傍晚时到达了父亲出生的村子,找到了村书记家。她的到来,令村书记深感意外,但他还是热情地吩咐老婆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做饭。
寒暄过后,村书记说,“你爸爸是我们村头一个大学生,也是我们村的荣耀!”
“爸爸一直念叨着村里,想回来看看你们,可是工作太忙脱不开身,所以,我就代表了。”李荷笠决定暂时隐瞒父亲去世的消息。
“听说你爸爸现在是一个大公司的重要领导,每天忙得团团转,有时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这样一想,还是我们赤脚农民快活,家乡没雾霭、不堵车……”
“是的,家乡有家乡的好。”李荷笠很好地掩饰着自己的心情,“大爷,我们村人杰地灵,出了不少大学生吧?”
村书记摇摇头,眯着眼思索一番,“你爸爸之后,过了好多年,黄家那小子才考上。”
“黄家?”李荷笠追问。
“对,黄家的小儿子黄小阳,那小子也考上了大学,而且和你爸爸是同一所学校。”
“这样啊,那个哥哥岂不是和我爸爸既是老乡还是校友?可惜没有听爸爸讲过。”李荷笠一脸兴奋、好奇的模样。
“你爸爸是做大事的人,哪有时间跟你唠叨这些琐碎?”村书记朗朗一笑。
“大爷,我就想知道一些他儿时的臭事,你讲讲,我以后笑话他时就有料了。”
“臭事倒是没有,他从小沉稳、内敛,不像我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哦。”李荷笠的语气里有失望。
“不过,你爸爸大学刚参加工作不久,可是在村里闹了点动静。”村书记抽着烟,仿佛在思考到底该不该讲。
“你就讲讲呗,我都这么大了,不管我爸年轻时候有什么事情,都是过去式了,没有人会追究。”
“说来话长。”村书记再抽一口烟,“你爸爸从小就喜欢黄家的黄小妮,也就是黄小阳的大姐,两个孩子从小就黏黏糊糊的,感情好着呢。两家大人也乐得高兴,要说你爸爸可真是个长情的人,他考上大学后,黄小妮落榜了,可你爸没有因为身份变化而冷落她,那些年,你爸在北京上学,黄小妮因为家里穷没有复读,而是在家务农,当时两人联系就靠写信,你爸爸写给她的信,可是一沓一沓的,每次邮递员送信,都是放在我家里,我再喊黄小妮来拿,所以他们的事情我是门清。”
“很美好的感情!后来他们怎么没有在一起?我爸变心了?”
“是黄小妮!”村书记叹息一声,“你爸爸太不值了,为了给这个黄小妞买礼物,他休息日都是去建筑工地挑砖、背水泥等,只有做这些苦活、累活才能拿到现钱。每年寒、暑假回村里,都会给黄小妮带一身衣服、化妆品什么的,黄小妮虽然在家种田,可穿戴不比城里姑娘差。”
“没想到我爸爸如此浪漫。”李荷笠一笑,心里却清楚地记得,爸爸几乎没有给妈妈买过礼物。
“你爸爸毕业那年,就回村里把黄小妮接到了北京,说在师兄的公司里,帮她找了一份前台文员的差事。”
“我爸爸对黄小妮是一片真心!”
“可不,全村里人都知道黄家找了个好女婿,可那丫头最终却辜负了你爸爸。”
李荷笠听到是女方负心时,心里一惊,也就证实了妈妈当初在心理咨询所说的不是气话。
“你爸爸工作努力、勤奋,深得公司赏识,待遇极好,可他自己舍不得花钱,工资卡都交给黄小妮保管,黄小妮的钱则自己留着花。这样大概过了两年,他们春节时回村里,说准备五一结婚。虽然你爷爷奶奶心里有意见,但终究没有明确反对,还拿出积攒了一辈子的五万块钱,作为彩礼。”
“那时候的五万块,相当不容易。”李荷笠一笑。
“是啊,当时可以在北京交一套房子的首付,可以在郊区买一座小院子。可春节后他们回北京没几天,听说婚事就黄了。原来黄小妮瞒着你爸爸找了个相好,那个中年男人当时打算移民到美国,黄小妮就和他一起偷偷办好了护照等各种出国手续,只等签证,确切地说,是等彩礼钱到手!”村书记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所以春节返京后没几天,她就拿着彩礼钱加上你爸爸积攒了两年的工资,连房租都没有留,就和那个男人出国了。”
李荷笠捂了捂左胸,那里突然生生地痛。
(14)
夜色笼罩了山村,也许是讲累了,村支书停下来,李荷笠也不催促,屋里安静下来。
“唠嗑多了也伤神,吃完了再讲,千事万事大不过饭事。”村书记老婆从厨房端出两碗热乎乎的面条,人未到声先到。
“真香,难怪我爸爸常唠叨家乡的面筋道,好吃。”
“下次等他回村里,我请他来吃个够。”村书记老婆笑,“他前年回来在我家吃了三大碗,还说你妈是南方人,只吃米饭,他也就跟着吃了,但心里总想着这一口。”
“得,子桥那是客气,是夸你,他在北京什么样的面条没有吃过?”村书记瞥了老婆一眼。
“大娘做的面条真心好吃。”李荷笠肚子是空的却没有食欲,她强迫自己吃下去。
“话说你爸爸知道这事后,黄小妮坐的飞机已快到美国了,他能怎样?”村书记把吃完的空碗往老婆面前一推,她老婆赶忙收拾走了。
“真是个笑话。”李荷笠叹息一声,夹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
“更大的笑话还在后头呢!”村书记愤愤不平,“这事还是黄小阳说出来的,他那时候读初中不懂事,说她姐姐出国半年了,一开始我们都不信,可是看着你爷爷、奶奶迅速苍老的脸和白发,就是傻子也明白黄小阳说的是真话。”
“我爸爸为这事就没有回家一趟?”
“你爷爷知道真相后,连气带羞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你爸爸回来奔丧,办完丧事他去了黄小妮家,我们以为他是去谴责、讨要彩礼钱,结果听说你爸爸还拿出钱来资助黄小阳读书,包括那小子后来考大学填志愿、找工作、买房子等,都是你爸爸一手安排的,你爸爸呀,这个人就是心太好了,以德报怨。”
“嗯,要不,我妈怎么嫁给他?”李荷笠一笑,眼前晃动着黄小阳那张面若桃花、皮肤白皙、双眼像有一团清水的脸,“大爷,那个黄小妮是不是村花,不然,我爸爸怎么那么痴情?”
“村花?我看是狐狸精!桃花眼、水蛇腰,声音嗲!从小就勾走了你爸爸的魂!”村书记老婆过来倒茶时插话。
“哎,那姑娘还真是水灵,巧的是她那个弟弟黄小阳,后来长相越来越像他姐姐,男人长得像女人,那妖娆、那个媚劲儿,真是没得说。你奶奶上吊而亡估计也与你爸爸对他的过分照顾有关。”
村支书脖子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李荷笠听到了他吞咽唾沫的声音。一切都明白了,她在心里为爸爸不值,为妈妈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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