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触到地面的一刻，吴论朝前一滚，冲击力抵消了大半，可身体还是没收住，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作战服下的皮肤至少有十几处火辣辣的疼痛，他按照之前黄晋教的办法，深呼吸了五次，未觉异常。
胡有利曾经在连队给他示范过如何从高空跃下，他当时还觉得老胡做起来过于轻松，现在想来，这种危险动作必须精确控制每一个细节，绝非旦夕之功。
张若谷则小心得多，他两手抓住窗沿，脚踩在二楼凸起的一个石质墙灯上，跃下的高度降低了一米七，但与地面的距离仍有四米多。
窗口有紫雾冒出，黄晋已经阵亡。
吴论顾不上疼痛，步枪紧紧顶住肩窝，等候着随时可能出现在窗口的蓝军头盔。
一缕阳光从两栋楼的夹缝中伸出，在地面的阴影中留下一道光斑，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
这两栋楼后面人声嘈杂，仿佛有千军万马。
张若谷双膝微弯，双手离开窗沿，像扑食的老鹰般从天而降。到达地面后，他的前滚干净利索，跟胡有利一模一样。
黄晋的训练果然有效啊，吴论想。
他使劲朝张若谷努了努嘴，示意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后者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
蓝军的头盔从窗户中露出一角，他立刻点射。
“应该是旧伤……又骨折了……”张若谷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汗水汩汩而下。可当他看到吴论的那一刻，汗珠突然僵住。
眼前是一把出鞘的刀。
吴论的身体缩在墙角，步枪稳稳地朝窗口射击，眼中有两团火。那副标志性的永远睡不醒的表情，此刻已烟消云散，与刚才判若两人。
锋利，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对吴论的看法。
这份锋利已经藏了很久，现在藏不住了。
吴论一边点射，一边使劲盯着张若谷手中的步枪。张若谷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住受伤的右腿，身体朝后转180度，用火力覆盖窗口。
幸好这扇窗够小，自动步枪足以一夫当关。但蓝军不是傻子，他们肯定已经安排人朝楼下赶来。
张若谷聚精会神的点射，没想到身下突然出现了一副单薄的脊背。
吴论背着他，朝那条窄街跑去。
“你疯了么？不用管我！”张若谷大喊，他的本意是自己火力压制，换吴论活命，反正腿也废了，在这枪林弹雨的巷战中行动不便，存活几率很低。
吴论没法说话，死死抓住张若谷的双腿。
周围敌情不明，背着个大活人瞎跑，无异于在市中心裸奔。最安全的地方恰恰是窄街，那里都是“尸体”，蓝军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朝狼窝里扎，即便那是个死狼窝。
“这么做没有意义！只会白白牺牲掉你自己！”
吴论只恨下巴受伤，要是平时，早就千八百句地怼回去了。他怒目看着张若谷，使劲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字：“闭嘴！”
张若谷看着他失心疯般的脸，只好摇摇头，不再说话。
四面八方都能感觉到步战车的声音，显然，这附近有一块战场正在上演拉锯战。
吴论感觉着自己双腿的摆动，得亏胡有利这几个月羞辱式的体能训练，张若谷身材又很瘦削，他背着后者跑过小楼，居然没有降低速度。
蓝军的“尸体”们正坐在步战车边乐呵呵地抽烟打屁，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新兵背着另一个匆忙跑来，惊得烟屁股从嘴边掉了下来。吴论使劲捏了捏张若谷的大腿，后者吃痛，不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尸体”喊道：“你们已经阵亡，如果跟指挥部通风报信，就是违反演习规定，可以直接判负。”
“尸体”们只能闭嘴，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新兵如入无人之境。
吴论小心翼翼地把张若谷放下，让他靠在步战车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装甲上，自己则在众目睽睽下解开了领扣，让体内的热气散开点儿，胸口是一大片擦伤，表皮渗出的鲜血和汗水混在一起，看上去很脏。
现在怎么办？
刚才二人只想着逃生，此刻脑中同时出现这个问题。
如果黄晋没有阵亡，他应该能想到别的办法找到指挥车，可现在，就凭他们俩，一个哑巴一个瘸子，能干什么？
吴论突然想起了什么，抢过张若谷的背包，在里面东翻西翻，找到了一只笔。
他盯着张若谷，用笔在空中划了两下，后者想了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本书。
富勒的《装甲战》。
这书呆子上了演习场怀里还揣着书，吴论感觉很好笑，可他一打开更傻了眼，书中每一页密密麻麻的全是脚注，根本没有落笔的地方。
张若谷把书的封套拆开扔掉，露出了里面的硬纸壳。吴论赶紧接过书，匆匆写了一行字。
张若谷还以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妙计，没想到上面写的是：“现在开始由我全权指挥敢死队，你他妈别再嚷嚷着让我把你扔了。”
“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你打算怎么办？”虽然周围的蓝军战士已经阵亡，张若谷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先用电台跟师里联络，了解战况。”
“尸体”们看着这两个新兵又是写又是说，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刚想嘲讽两句，可一碰上吴论冷冰冰的目光，竟不敢开口。
张若谷正准备用电台呼叫训练科，周涤非的声音此时正好出现：“敢死队有无人员幸存？黄晋为什么不回复？”
“报告师长，黄副已经阵亡，现在敢死队只剩下两个人了。”
周涤非沉默了一会儿，道：“目标摧毁了么？”
“没有。师长，我们想了解一下，现在我方已经占领了几个据点？”
周涤非没想到这个战士居然还惦记着完成任务，愣了一下。
“电视台、发电厂、自来水厂全部都在拉锯……目前没……”
无线电中的声音突然断断续续。
“师长，您能再重复一遍么？”
无线电彻底变成一片嘈杂。
“电磁干扰？”吴论写道。
张若谷拍了拍电台，无济于事，道：“应该不是，巷战中实施电磁干扰的难度很大，应该是模拟城市中的建筑物过于密集，而师长的指挥车一直处于移动状态，导致电磁信号物理中断。”
吴论突然想到了什么，写道：“你再试试，问问师长现在我方战损是多少？”
“现在没办法，只能看一会儿信号是否能恢复。”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吴论触了电似的把张若谷朝身边一拉，举起了步枪。
脚步声瞬间停住，吴论听到了一个声音：“连长啊，看来这地儿刚干了一票大的！”
这声音有点耳熟，但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一班长，你们去看看咋回事。”
脚步声朝吴张二人所在的步战车逼近，蓝军尸体一反常态的一言不发，吴论兀自奇怪，马上反应过来，跟张若谷快速比划了一下，后者连忙喊道：“我们是侦察连的吴论和张若谷，对面是四连的兄弟吗？”
步战车后面传来一句大声的“我操”，紧接着赵小军的脑袋就露了出来：“卵？！273？！”
四连长应声而至，看着这两个狼狈的新兵，道：“敢死队就剩你么俩了？”
“是。”
四连长的表情有点儿幸灾乐祸：“师侦连毕竟是师侦连，空有花架式，中看不中用。”
吴论只恨自己口不能言，而张若谷一贯不喜争辩，白白受这份气。
四连长注意到了吴论脸上身上的伤口和张若谷的断腿，想了想，道：“让你俩跟着我们连也不是办法。赵小军！你把这俩兵送回侦察连去！跟董连长说，演习结束请我吃顿饭就行！”
“明白！”赵小军赶紧凑了过去。四连很快通过窄街，嘴上不停地恶心蓝军，坐在地上的尸体横眉怒目，看着他们消失在转角。
“我滴哥啊，咋弄成这副卵样了呢？”赵小军把张若谷扶起来，奇怪吴论为何一直不说话，瞅见后者嘴角的血迹，摇了摇头。
“呼叫董连长！呼叫董连长！”他对着电台一声大喊，故意把声音憋成红色电影里解放军指战员的嗓音。
无线电当然没有回复。张若谷道：“原来你不知道我们连在什么位置。”
“这不废话么，你以为哥有高德地图啊。”
吴论把书塞到了赵小军面前，上面写着：“双方战损？”
“卵啊，这兵荒马乱的，哥又不是指挥官，哪知道什么战损，不过刚才听营长跟连长说，现在我们师正在跟蓝军在电视台、自来水厂和发电厂拉锯，双方都损失惨重。不过依我老人家所见，现在战损已经不重要啦，昨天演习动员会上连长说，中午十二点之前不把主要据点拿下来，就算我们师输，现在都十一点二十了，我看神仙也赢不了。”
吴论不理会赵小军，又写了一行字给张若谷：“地图带了么？”
张若谷似乎明白了吴论要干什么，从战术胸挂里掏出折成方块的地图，手一抖搂，扑在了地上，道：“小军，你帮我们俩警戒一下。”
赵小军嘟囔道：“啥好事啊，把哥排斥在外了？”但还是举起枪，看住窄街的两头。
吴论平整了一下地图，迅速把电视台、自来水厂和发电厂圈上，又画了几道直线把三处连上，只见地图上出现了一个等边三角形。而三角形的中心，是一条极细的街道。
窄街！二人对视了一眼。
这意味着，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跟三处重要据点的距离相等……
张若谷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刚才小军说，双方都损失严重，而蓝军和K师的兵力比是1：3……”
吴论飞快地在地图空白处写道：“无线电中断？”
张若谷的语速从没有这么快过：“没错，蓝军兵力不足，而且城市中密集的建筑物经常会造成信号中断，为了能够尽可能有效地指挥和驰援三处守军，他们的旅直属队应该要尽可能离三处足够近，而且，要挑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保持无线电尽量畅通……”
吴论用中性笔在三角形中点出了一道重重的痕迹，那是一条建筑物相对稀疏的街道，比窄街要宽得多。
蓝军指挥部！
吴论拍了拍赵小军的肩膀，书上写着：“你背着张若谷，跟我去抢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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