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论问沈原,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沈原说,张永新的人头?吴论摇了摇头,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一套做月饼的模子,改成齐步正步各种军姿,只要把自己捣烂了放进去就成。沈原说,别做梦了,我也想要一套豆腐块模子,被子倒进去就能直接叠好喽。
但凡在部队待过的,武装越野五公里和队列训练两个小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体能训练消耗大,但至少身心自由,只要能达标,一路跳鬼步舞都没人管。而队列对人的折磨精确到秒,一个正步分解动作,单脚离地半尺,脚面还不能有丝毫抖动,人全身上下两百块肌肉,每一块都在用力,训练结束哨声一响,多数人的身体都烂成了一团泥,手指戳一下就会瘫倒在地。因此,连长规定的每周三个三公里,反倒成了吴论的假期,这是伸展肌肉的唯一机会,跟吴论一起加餐的沈原等人,成绩始终没见起色,而吴论跑了几次之后,已经到了冲到终点还嫌不过瘾的地步。
他起先想赶紧跑进及格,现在却生怕连长不让他跑。跑步的人睡的香,而每天长时间的军姿和正步分解,带来的疲劳却是精神性的,如果不跑一跑,上了床肌肉也没法放松,久久不能入眠。他想起一部电影,主人公车祸后全身上下都不能动弹,意识却是清醒的,身体成了一个禁锢自己的牢笼,妻子和情夫当着他的面颠鸾倒凤也什么都做不了,照这么练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也会这样。
今天没跑步,张永新还安排了他半夜三点的流动哨,只能做好一夜不睡的打算。他闭上眼睛,能看见自己压在腹中的熊熊怒火,这种愤怒他此前从未有过。本想浑浑噩噩把这两年混过去,尽量不惹事,但事还是主动找到他头上,而且一而再再而三。身体接近极限时,向张永新求饶的想法曾经一闪而过,叫一声班长,对方兴许会下手轻点,但理智告诉他,一旦屈服,后果只能是任人摆布。
身体的痛苦倒还在其次,他最难忍受的是不公,虽然张永新对赵小军、沈原等人也很苛刻,但至少两人真有能让人捏在手上的把柄。而他自从进入这个部队的第一秒,就像选择了游戏中的地狱模式,每一个NPC都吃错了药似的,想方设法跟他过不去,真正的敌人在哪儿又一无所知。
狂躁的死亡金属突然响起,一个造型夸张、满口塑料普通话的主持人在台上喊道:“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WCG2008八强赛正式开始!下面我们介绍一下今天参赛的两支战队,他们是荷兰老牌强队FRENETIC和今年崛起的中国后起之秀妖风战队!”
妖风集体亮相,面对台下已经躁起来的观众,吴论心如止水,他的双手干燥稳定,耷拉下来的眼皮掩盖住了杀意。经过长达两个月的集训,研究了FRENETIC上百盘录像,对手的弱点了然于胸,此役必能一举拿下。他等不及主持人介绍完,便第一个坐在了电脑前,双手敲出一长串毫无意义的字符,这是他惯用的热身动作,保证进入游戏的那一刻手的热度。
没有意外,妖风的战术体系完美克制了对手,一小时内直落两盘,这种绝对碾压的胜利让原本躁动的观众全都屏息无声,即便这是中国主场,妖风的表现也过于惊人了,自从这款游戏诞生起,FRENETIC一直霸占着战网第一,线下比赛也是让中国人最头疼的对手,而历史这么轻易就被妖风,准确地说是被妖风的队长吴论改写,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吴论斜眼瞥到,就连裁判组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质疑妖风有没有作弊。
第三盘,妖风一直保持着碾压性的优势,对手似乎已经心态崩盘,犯下了好几个低级失误,眼看胜利就要到手。突然,一行字符出现在左下角,掉线了。
国际A类赛事出现掉线,概率跟彗星撞地球差不多。吴论立刻反应了过来,向FRENETIC的座位看去,对方的队长Gabriel也在此刻扭头,双方视线交汇,Gabriel投过来一个轻蔑的眼神,蓝色的眼珠,巨大的眼白。这眼神稍纵即逝,吴论不知道裁判有没有看到、观众有没有看到,他反正看得是真真切切。
过了两分钟,工作人员才调试好局域网,双方重新进入游戏,这时主持人突然叫了出来:“妖风竟然没保存游戏?!!!”
没错,游戏画面显示的是初始状态,而直落两盘的妖风显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居然不按国际惯例,在游戏开始20分钟后居然都没保存游戏。
一瞬间,吴论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不听使唤了,操作着英雄一路向对方基地跑去,被塔砸死,复活,接着跑,再死,再复活,再接着跑,世界似乎被困在这一循环中,吴论最拿手的召唤师,像中了僵尸病毒般,毫无意义地一次次倒下……
够了!他一拳砸在电脑上,突然发现沾满手汗的机械键盘冰冷无比。仔细摸了摸,才发现是一张铁床。
这不是新加坡,而是深秋的中国东北。眼前的一切跟电竞无关,那段因对手作弊造成的惨败,仿佛已是几个世纪之前的故事。
一个黑影站在床边:“该我们上岗了。”
吴论不声不响穿好衣服,和张若谷下了楼。周遭寂静,万物沉默如谜,一阵风刮过,带走了被子留下的余温。入夜后的秋风较白日更加肆虐,吹的星星都不敢露头,眼前是一片毫无层次的黑。两人打着手电,花了近半小时把营区检查了一遍,一路无话,快走回营房的时候,突然淅淅沥沥掉起了雨点子。
两人躲到屋檐下避雨,吴论松了口气:“老天有眼,看样子明天是不会训练了。”
张若谷看了看天:“倒也未必,这不像是场强降雨。”
“273,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扫兴?”
张若谷双手抱膝,下巴顶在膝盖上,陷入沉默。过了半晌,突然来了一句:“王松排长这事,你怎么看?”
“骚娘们遇上脂粉客,眼下他们俩是处于打情骂俏阶段,迟早会尿到一个壶里。”
“真想离这种事远远的,越远越好,但我有预感,类似的事情以后会不断发生。”
“273,你将来当了军官,也会碰到这种事的,现在正好可以积累一点经验。”
张若谷摇了摇头:“我不想当军官。”
“为啥?”
张若谷望向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勇士与恶龙缠斗,最终也会成为恶龙。这些天你有没有想过,跟张班长换换,让他顶着烈日站军姿?”
“当然,满清十大酷刑,一样他都跑不了。”
张若谷说:“那天我在连部电脑房帮指导员整理训练照片,张班长正好也在,我从文件夹里翻出一张很多年前的老照片,里面有挂着列兵衔的张班长,还有一个黑瘦的老士官,都穿着87式军服。张班长看到这张照片,跟我说这是他新兵时的班长,这人太恐怖了。”
“哈哈,我早猜到了,张永新这副德行,新兵时肯定老被练。”
“他说照片里这位王班长,打人从来不用手,作战靴直接踹在脸上,有一次某个列兵不假外出,回来之后,王班长拎着三指宽的武装带,当着全连的面,每个人的脸抽了二十下,脸上的红印子过了一个月才消掉。”
“张永新要是敢跟我来这套,我拼掉一条命也得把他废了。”
“张班长说他当时就这么想的。”
“他没打回去?”
“没有,他说这事儿只能想想,他当这个兵不容易,他爸为了他,当年把买化肥的钱换了酒和烟送给村支书,才勉强当上的,他们一家子的希望都拴在他身上。他如果跟王班长拼了命出了事,被部队开除不说,连家都不一定回得去。”
吴论说:“怪不得张永新说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草,对每一缕阳光都怀有仇恨,现在我算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把自己受过的气发泄到别人身上,变得跟你讨厌的人一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张班长未必是这么想的。”张若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那天看到王班长的照片,似乎有点感慨,说王班长走的时候他还挺舍不得的。”
吴论笑道:“这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么。这道理就跟不少参加军训的大学女生结束时在教官面前哭成泪人一样。”
张若谷说:“那也未必吧,别人的经历和想法,总不是我们能轻易揣测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当军官了。”
“为什么?”
“像你这种什么都看透了的人,更适合做个和尚。”
张若谷说:“做和尚也没什么区别,寺庙里大和尚欺负小和尚也是常有的事。我不想做军官,是因为特别害怕跟人打交道。指导员说得没错,我到底是个军迷心态,搞搞兵棋推演还行,真要上阵指挥,可能一个班都指挥不了。而且我还担心……”
“担心什么?”
张若谷没接话,失了魂一般,融在了夜色中。俩人虽然紧挨着,吴论却感觉他坐在另一颗星球上。他自觉没趣,打着手电筒,透过雨幕一寸一寸地打量起这座山顶上的营区。在这里待了半个月,他常常有种穿越了的错觉,营房是灰色的,不是故意刷上这种颜色让大家心里不痛快,而是常年雨水剥蚀后露出的石灰层,可以想见,这房子恐怕比他爸吴跃进的岁数都大。围墙上有一行模糊不清的红字,猜了半天才发现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吴论想象着,几十年前的这个晚上,或许也有一个值流动哨的新兵打着手电筒观察营房,他当时在想着什么?现在又在哪儿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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