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客厅里跳舞。妈妈走过来说，你这个动作不对。
她说着自己跳起来，我惊叹于她记忆的稳固。她的腰不好，但仍是身姿优美，和别的时候不同。
别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呢？唠叨的、平凡的、像每一个妈妈那样，以我为中心的。
我停下来看着她，她遂和我谈起当年。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虽然成绩优异，但母亲实在拿不出钱供她上高中，就去了师范学院。
这段历史她和我说起许多次，我没听过的是学校生活。
那会儿她要学很多东西— —绘画、舞蹈、书法、心理学、教育学……她从小在农村长大，哪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呢？但她还是成为了最好的那个。
她有我到现在也学不会的果敢和坚韧。
今晚她和我谈起舞蹈，兴致上来跳一段当年他们自编的曲目，遂说起自己的舞蹈老师。
"是个男老师，长得很帅。"她想一想，又补充道，"哪怕放到现在，也是很帅的。"
我以为会是她的少女心事，偷偷的笑。
可不是的，她谈起那个老师语气里有怀念和钦佩，就是没有似是而非的爱意。她说当时大家都是小白，其他老师虽然也负责，但难免有些傲气，看不起他们这些学生。只有那个老师不是的，大约因为年纪相仿，他虽然严厉，却从不骄矜。
我忍不住在脑海里勾勒那位老师的形象— —得是年轻的、鲜活的、还要充满才气，才能让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心服口服。有时候下了课禁不住学生的恳求，还会即兴跳上一段。
"可惜好人总是活不长久。"她叹口气。
"红颜薄命。"我说。
她没再接着谈起，去厨房准备明天的午饭。
我站在那，觉得应该写点什么。最后决定只是记下来，记下来给谁看呢？我也不知道。
我和她有过无数次争执，关于学业的、关于未来的、关于职业选择的，她无数次的败北，只留下一句还是上学最快乐，我从没在意过。
她没上过大学，早早踏入了社会。那会儿她多么年轻啊，脸上都是胶原蛋白，心里一点儿算计都没有。她教中专，但凡有个学生留级就比她大了，可学生还是很爱她，没有人会在她的课堂上捣乱，办公室里其他女老师被气的哭，只有她每次快快乐乐的上课，再快快乐乐的回办公室。她永远都是最好的那个。
今晚她又说："我还是觉得，我上学的时候最快乐。哪怕当时什么都没有，还是很快乐。"
她的少女心事叫未来，叫憧憬，叫明天。
她不像我，每天为不相干的人悲伤，她的每天都充实。她学习新的技能，在舞蹈室挥洒汗水，在画室涂抹色彩，她每天进入梦乡的时候，都心满意足。
她的前半生配不上她。她应该嫁给与她灵魂相通的人，生一个特别优秀的小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我禁锢在并不快乐的生活里。
但她过得很好，我的意思是，即使生活是一坨狗屎，也掩盖不了她自身的光辉。
和她吵架的时候我说，我讨厌婚姻，讨厌社交，都是因为你，所以以后不要逼我结婚了，这都是拜你所赐。
她没回答，我已经开始后悔。
那会儿她也很小，没什么分辨能力，我不该这样怨她，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遇到坏人，却没有妈妈可求救，这不是她的错。
当然，我的姥姥也很好。她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妇人，勤劳、踏实、善良，只是当时没人教她该怎么去养育一个小孩子，这也不是她的错。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错，那大约就是我的错。我太过敏感，将一切都无限放大，还怨天尤人。
我的妈妈，她其实从来不希望我有多伟大，她只希望我健健康康，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她不希望我做太阳，大约只是星星便心满意足。没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龙成凤，但他们更希望孩子可以快乐。这很伟大，我大约是做不到的。
我爱过很多人，将来还会爱很多人，可没有人像她，上天没有一个偶像让我信服，妈妈就是我的信仰。
我知道我，从不惮于站在整个世界的反面，我阴暗又自私，有不合时宜的清高与骄矜，我不是世俗标准意义上的好人，我伪装出的大度与宽容，常常会恶心到自己。可若说我的人性中仍有那么一点点好，那都是来自于我的母亲。
所以上天，如果你真的在看，请让她得到幸福。
我愿意交换，拿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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