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太太

 

这个老太太

      这个老太太是我娘，1936年出生，目前刚刚88岁，农村都按虚岁算的。老太太很讲究这个年龄的，不能胡说。早年老太太算过一卦，卦文曰：七十九上有一关，八十一岁过不去。八十一岁那年春节，我给她钱，她坚决不要，似乎很嫌弃地又把钱发给我的女儿当压岁钱，后来才知道其中原委。现在她已经八十八岁，那个怕死的时间节点已经过去了。她很康健地活着，但依然有点怕死。有次闲聊中，她未雨绸缪地央告我：如果她病重垂危，哥哥们不救她，我一定要救她。我答应了她，一边又在心里感佩她的多智：知道女儿对她亲，所以交代女儿这些事情。

      我的母亲一向很聪明。她小学毕业，能写会算，在那个年代能这样就不简单了。生产队的时候，她做过保管、账目清晰，人人都说她是个清楚人。她说话一向掷地有声，守诚信、重然诺，有威望。那个时候她留着齐耳短发，看着很精干的样子。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母亲在家里要做饭，喂猪，收拾家务，很辛苦。每当父亲下班归来，母亲就把自己今天一晌干的活列举一遍：我洗完碗，熬猪食，喂喂猪，扫扫院……我们几个孩子都笑，感觉母亲有点幼稚，老是自伐其功。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向父亲撒娇的方式。她经常给我们讲她上学的时候：毛笔字写得太好，同一个字被老师画了两个圈；三门功课考了三百分。后来被我们总结为：一个字画俩圈，三门考三百。母亲刚刚要开始讲述她的辉煌，我们马上接话：“我小时候学习可好了，一个字画俩圈，三门考三百。”于是母亲和我们都笑了。她总是说我们兄妹几个的聪明都是遗传她的基因，却忽视了我父亲是高中毕业并且是在学校任教的事实。

      母亲很不服气我父亲，她总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家庭贫困辍学，她一定比父亲学问深。我父亲总是笑笑不说话。母亲性格刚烈，是非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又是常有理。“常有理”这词语，是我父亲借鉴赵树理小说《三里湾》里的。母亲经常和父亲吵架，家长里短，大事小情，吵架不断。我父亲总是让着她，实在不行就躲出去。我是支持父亲的，总觉得母亲有点胡搅蛮缠。父亲去世后，我一度憎恨母亲，觉得都是因为她和父亲经常吵架，才导致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等我成了家，才知道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只是我那个时候小，认为吵架是天大的事，在想象中把吵架的事夸大了些。另外女人嘛，不都是通过吵架显示存在感吗？理解了，就释然了。

      父亲去世后，这个老太太就苦了。从此没有人商量家事，要照顾四个未成家的儿女，要干各种农活，要忍受大媳妇的恶言恶语。耿直又老实的母亲不是伶牙俐齿年轻漂亮的媳妇的对手，在婆媳战争中惨败。没有父亲的疼爱，孩子们还护不了她。她常常为了这样那样的事哭泣，我几乎不清楚她是如何熬过我们慢慢长大的漫漫岁月。我一直为自己在那个时期没能帮她而遗憾。

      大儿子发财之后，母亲的日子好过了点。母亲的大儿子是改革开放之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满村人都知道这个人有钱，多了不敢说，二百万是有的（当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母亲走到那里，就像《平凡的世界》中的孙玉厚一样，满村人都不敢小看她，满村的好名声：这就是谁谁谁的妈。连外村的舅舅都知道了外甥的名气，母亲骄傲自豪了好一阵。二儿子也上班了 ，小儿子也上班了，女儿也上班了，然后都逐渐依次结婚了。我们都摆脱了以前破衣烂衫的日子，每个人都能顾住自己了，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老到了要人照顾的程度。

      光阴荏苒，儿女们也都大了，最小的儿子都48岁了，母亲终于摇摇晃晃，腿疼腰疼地活到了八十多岁。她的大儿子六十多岁，自学了按摩技术，免费给她按摩；二儿子出奇地孝顺，同样一句答话可以给她重复许多遍，只要她问就必答；其他的孩子们也都很孝顺。女儿嫁的稍微远点，但是包了她一年四季的衣服；也经常回家探望。按说这个老太太衣食无忧，只管安享晚年就好了。但是她牵挂的东西还有很多。

      她对三儿子说，二孙子还没有结婚，愁人呀。她对女儿说，可不能让外孙女到外国生活，不然将来谁养活你。她对大儿子说，你的几套房分配不均，儿女们会有意见的。她说过的话太多，都记不清楚了。反正，她又把自己微薄的家产分得清清楚楚，偷偷写在遗嘱里。当然遗嘱是由我这个女儿帮忙起草，老太太自己誊写的。她不愿给后人带来烦扰。她还催促孩子们做好了她的墓穴，这种活人墓穴俗称寿坟，可以用来增寿。说到底，这个老太太还是有点怕死。这不，今年闰月又催我买鞋了。俗话说得好：闰月鞋，闰月穿，老人活到一千三。老太太是想往一百多岁活呢！

      岁月神偷，偷走了我们的好多记忆，但偷不走我们对父母的爱，但愿这个老太太能等到我退休的那一天，让我好好伺候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