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我从村子入了江湖。
此前,我耳朵里灌满了有关江湖的传说。江小鱼和花无缺的时代,楚留香和陆小凤还有小李飞刀的时代,以及乔峰段誉虚竹的时代……这些时代都被风一样吹走了,除了被载在史书里的下落,我们的传说中都对他们的所有江湖故事有详细的描述,只是版本名异,我也不方便细说。
我所生长的这个村子,在如今的GPS上定位不到,与一切现代化的技术无关。“恶人谷”是最早的称呼,后来“不吃人肉”李大嘴和“不男不女”屠娇娇这些前辈们跟着小鱼儿去了江湖,以及“四大恶人”段延庆、叶二娘、岳老三和云中鹤这些人也分别身死,村子就封闭了起来。说是封闭,只是说以后的人们不再张扬,大多活的默默无闻,但又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与外界保持着同步,却又延续着以往的生活方式。到了我这一辈,我知道所谓江湖,其实早已不存在,或者说,我们从小所学的那些技艺,已经没什么用处。外面的世界推崇的是谁会炒股谁能开店谁能把油用特殊的方法处理一遍还可以再用这些技巧,随之而来的就是大秤分金小秤分银,不再是谁可以横推八马倒倒曳九牛回或者登萍渡水走鼓沾棉。
但江湖还是要入,这是村子里定下的规矩。基于从小对外界的了解,我像是一个静静的偷窥者,知道了外面的变化之后,对世代相传的技艺再无多少兴趣。因此学艺那年,我特地挑了最省力气的“人皮面具”,这是屠娇娇的传承。我学着将特制的原料做成面具,藏在身上不被发现的地方,然后在举手投足之时就换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只要对方让我看上一眼,我就能学出声音、姿势,以及面容。是的,我知道在外面的江湖上有“变脸”,四处表演。在入江湖之前,我问师父说,我这个功夫跟四川的有什么区别,你能可以猜到,如同所有影视和文学作品的师父一样,他们都不会告诉你答案,而是意味深长高冷耍酷给个白眼。
于是我就入了江湖,但我没想过行侠仗义锄暴安良。一本儿本儿的武侠典籍记载着那么多事,最后谁也没锄了谁,老百姓们过的还是那样子,只不过便宜了那些出名的侠客。我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一样,四处走走看看,但是到处都是人造的景致和仿造的赝品,很快我就累了。更何况江湖是要花钱的,师父只教会了用人皮面具变成别人,没教过怎么把普通的纸变成钞票,我想我还是进个学校学门手艺。就这样,我考了一个学校,认识了教授。
我就不说我的专业了,很多年之后,当我看着比自己小很多很多的孩子们听到他们说自己学的专业之后,我恍然大悟,什么专业,都是套路——所有的专业课其实都差不多,就是学校根据时事热点立个牌子,然后把差不多的课程塞进去,找我们这样一心想着大展宏图的年轻人去学,学完了,给一两个本儿,就以为可以改造世界了,最后发现连一碗面都挣不来。不过我的教授很有意思,他成天讲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正史野史小说笔记什么都讲,当他讲到朱元璋“剥皮实草”的时候,我心灵一震。这是村子里的技艺之一,当年有人加入明教,结果被朱元璋弄成了刑罚,但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教授明显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后来有一次我用人皮面具顶替同学上课,也被他发现。之后他请我喝了几次酒,我就隐隐约约的把我的这点儿本事告诉了他。他听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如果有机会,想和我去看看。
我从学校毕业后继续浪迹江湖了十多年。这些年里人们活着、老去,地上的楼拆了又盖,天空的云去了又来。大部分的城市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是真的会死人,不是形容,春秋之际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故或者故事而死人。总之,江湖是要死人的,各大门派都服服帖帖的入了公门,摇旗呐喊,六扇门中的人最有权势,想让你怎么死就怎么死。我无门无派,靠着人皮面具四处流浪,只在夜深人静之时记下一些故事。这些年我没有找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我想就会这样老去一生。
有一年我遇到了一个村里出来的人,他比我年纪大,功夫比我好,但是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他说自己有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路过一个红灯区,还在挑哪个门口的姑娘比较顺眼没决定好是不是进去就中了埋伏,冲上一帮人过来要制他。我这位老乡功夫还行,无奈既喝了酒,双拳架不住四手,色狼抵不住人多,于是很快被按倒在地,中了很多阴招。还被抓进炮局里审了几天,后来仗着一点儿功底,跑了出来。但是内脏早就移位了,他最后和我说功夫再好,也别忘了,光棍不斗势力。他还说叶落归根,让我把他带回去,不能火化,贵州的赶尸我也不会。他说没事,他可以把“剥皮实草”的功夫教会我,就拿他练手吧。
就这样,我把“他”带回了村子,并把他的故事告诉了人们。师父和另外一些师父们坐在一起研究了几天,决定把他做成一面旗子,就挂在村口。他们的说法是,这是一个末法时代,无人可以幸免,既然这样,就让他们成为人旗,留下眼睛,看着这些吧。
这以后,我就不再去江湖了。但是我有了新的任务,村子里再有出去的人,都要留下特别的联系方式,万一有难,就会求救,于是我就会组织人把他们“带”回来,跟以前一样的方式。回来后,还是做成“旗”。他们中有的是因为功夫不好,去各种艰苦地方打工,得了职业病,有的是功夫太好所以不把六扇门的放在眼里,结果平白无故没了。还有的是明明没杀人但是鬼使神差的就被判了,自己也说不清。好在,还有这个村子,还有我们这些人。虽然挂在那里有些恐怖,但是时间久了,大家也接受了。任何一个时代,你所看到的,往往都不是你所能相信的。
又过了很多年,我有一次出去碰到教授,他很老了,非得跟我来村子里。我带他回来,他看着一面面的“人旗”,先是颤抖,之后淡定,他一边和我喝酒,一边说,这是生为人最大的荣耀了吧,用人旗来祭奠这个时代的死去。
我说教授,别扯了,这个世界倒塌了,不是轰然一响,而是唏嘘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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