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花

窗花

“叽叽”一只蓝色小鸟停在我的窗前
我微笑着走过去，回廊两边的墙上，青苔寂寞的生长着，金丝草的花垂下来，在角落里，蘑菇吐着紫色的露水，蝴蝶标本一只只沉睡在格子中，它们的翅膀是淡蓝色的，轻轻碰一碰，就会有粉末慢慢掉下来
在回廊尽头，是一面镜子，我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柔软的脸蛋，粉红的双唇，二十年过去，我已经成为了这座宫殿的主人，银蛛在房梁上结着网，尘埃在头顶孵化着，我所有的家人都死了，现在只剩我一人在这里
“你在看什么？”
“在看我的眼睛”
“呀，我不该说话的”
“是啊”我微笑道“人偶是不该说话的”
一百年前起，我的家族就以制作人偶而闻名，那些华丽纤细的面孔，花纹精美的袍子，我的爷爷，我的奶奶，都是举世闻名的人偶师，只要他们动动手指，就会有无数人偶翩翩而起，有公主，有太子，也有皇帝，他们在汉白玉做的台子上舞动着，长长的水袖飘散而去，一切就仿佛梦一样
我的父亲在这儿出生，那时候人偶戏已经达到了顶峰，全国的人都为之而痴迷，许多老爷太太坐上几天几夜的马车，只为拿到一张头等票，甚至连异国贵族也远道而来，他们披着天蝉做的袍子，海马做的腰带，脸上戴着花纹复杂的黄金面具，据说在那之中，有一面没有一丝花纹的，那便是他们的国王
“谢谢大家”母亲弯腰致意，只是她不知道，随着幕布的落下，人偶师的时代，也随之结束了
如果你去巷子里随便找个大妈，她会说是因为诅咒的缘故，人偶既可以拿来演出，也可以实行厌胜之术，照着憎恨之人的模样做成人偶，在午夜用涂了蝙蝠血的银针扎它，那人便会暴病而亡，而我们尊贵的上任皇帝就是死于这个诅咒，至于施咒的那个王爷，他的罪恶已经揭发了他本身，在被铜汁封住嘴之后，他烈焰焚身而死
在卖葱的大伯那儿，你或许会听到另一个说法，人偶师不光可以操控人偶，还可以操控活人，而我们尊贵的上任皇后死的时候，她的耳背上就留下了丝线穿过的痕迹。要是再多逛一会儿，你会听到更多的传闻，更可怕的，更惊悚的，总之无论巷子里怎么说，人偶师作为一个禁忌，已经被封杀了许多年，而人偶术也随着最后一个人偶师——我哥哥的死去，尘封在地底
“呀，外面下雪了”他喊
我把左眼轻轻安上去，那是最后一个零件，他抖了抖身子，站起来笑道“看，厉害吧”
“太暗了，换成猫眼石或许会好一些”
“嘻嘻，卟呤卟呤”他跑到窗外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哇，好甜”
“那是糖霜”我笑道，蓝鸟的齿轮有些旧了，用调针拨了拨，继续唱起歌来
“为什么窗上没有花哎”
“这不就是吗？”
“这些是纸花啦”他瘪嘴道“虽说好看，可我还是想要真花哎”
我把那些纯白的花朵贴好，有五瓣的樱，六瓣的兰“这边没有阳光，花是养不活的”
“那我们就走，走到上头去”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人家可在追杀咱们呢”
“追杀？为什么要追杀”
“因为你太傻了”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因为没有凤凰的缘故，心脏选的是孔雀的
“难道木木做过什么坏事吗？”
乘他认真思索的功夫，我把暗闸拉下，楼梯便呼噜噜的落了下来
“哇，好棒好棒”他拉着我往上跑去，我们一路跑着，穿过熄灭的水晶灯盏，破碎的铜雀宫镜，到了外头，我们呼呼的喘着气
阳光照在呼出的尘埃上，像是纷纷的黄金雨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哎？”
“去街上”我拨了拨四周的野草，太久没出来，虞美人都已经把山头吞没了，在殷红的坟墓里，是一块已经倒塌的石碑，上头写着人偶宫三个字，我一边抚摸，一边发出叹息
“哇，兔子”他把它抱起来“看，小兔兔哎”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边没什么人烟，连豹子都有”
“咱们带它一起去好不好？”他冒出星星眼
“我没心思照看，你来喂它好了”
“好哒”他说着，拉我跑下山去
虽说知道一切都荒废了，可还是比我预料的要厉害，走了一天功夫，才算是到了一处土城
“哇，这儿好大呀”
“这也算大，你可真没见过世面”我问老板“这边离最近的渡口有多远？”
“让我想想，最近的话，也得再走上半月”
“有马吗？”
“你不知道？最近战事正旺，马呀驴呀什么的都给拉去了，咱们连米都磨不了”
我望着这座土城，一半地方已经坍塌了，剩下的也满是弓箭的痕迹，一个妇人抱着小孩蹲在地上，一边喂奶一边说“可别再来了”
“再来？”
“那些当兵的呗”她说“送我这个娃娃，自个拍拍屁股走了”
“你懂什么，现在人都死光了，你留着这个娃娃，以后指不定能当官呢”他又笑着问我“你要住几晚？”
“一晚就够了”我把银子放到柜上，他像是见到宝贝似的接过去
土城很快就到了黄昏，我和木木坐在火炕上，他一边把手指往里头伸，一边说“怎么不烧起来？”
“外头涂了层瓷玉”隔着火光，他的脸很白，就像牛奶做的一样
老板娘给我们送来了葱油面，一勺滚烫的葱油，浇在素面上，他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喊“好味，好味”
“一般般”我问“有没有鸡蛋？”
“哎，你也知道的，鸡蛋全给征去了，只留下一只母鸡，我看它也老了，拍拍屁股，不知还能不能下一个出来”
“我也来试试”他拍着自个的屁股“鸡蛋，鸡蛋”
“你是公的，公鸡是不会下蛋的”
“啊——”他很失望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把我做成母鸡”
我花了一会儿时间和他解释这些，他又捂脸道“你居然和我说这些，真是不害臊”
“咕咕”夜鸦在外头喊着，它们只吃死人的肉
“鸡蛋来喽”那老板娘把热乎乎的白煮蛋拿过来，他握在手里，仔细打量着
“不烫吗？”
“他感觉比较木”我笑着问“多少钱？”
“不用不用，你给的旅费那么多，想吃我再弄去”
“还是算了，鸡屁股给拍重了，会很疼的”他轻轻的咬着蛋皮，又慢慢吞下去“好奇怪的味道”
“以后奇怪的事情还多着呢”我把被子捂上
这么走了好些天，路过一个又一个荒城，我们终于是到了渡口那儿
一进集市，他就活蹦乱跳起来
“这个是什么”他摸了摸烟草，又跑去水晶铺子那“这个是什么，圆圆的”
“少爷要想要，我这就给你包起来”
“不必了”我拉着他往前走，这块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通商口岸，所以格外繁华，伽罗的，楼兰的，各色的异人都在这儿聚集，卖香料的，卖红粉的，还有一个老道人晃着幅招牌喊“看一看啊，看一看，驻颜丸，咱们皇帝就是吃了这个，才一直容颜不老”
“那你自个怎么这么老？”一个小孩问
“这”他思索了一会“你看我服了这个”
说着，他便把丸子服了下去，只那一会儿，老道就化作一滩清水，消失在土地上
跟着是一处卖草药的，一处卖蛊虫的，走了好一会儿，我们在一处铺子前停下
“请问借宿一晚要多少钱？”
那个女孩看了我一眼“不用钱，不过得吃顿饭”
“那好，来两笼包子”
“包子，那不是山里头才有的吗？”
“山里头只有蔬菜馅的，这边可是鱼啊肉啊的都有”
“那我全都要”他兴奋的喊，又坐在竹凳上，不停的敲着筷子
我望了一眼周围的人，有带孩子的老头，有玩珠子的大叔，还有三五个少女，聚在一起打着花牌
“包子来喽”她把笼屉端上来，又笑着问“你俩是双胞胎吧？”
“不，我是——”
“没错，我是哥哥，他是弟弟”我捂着他的嘴说“他小时候发过烧，所以脑子不大好使”
“这样啊”她同情的望了一眼
“你为什么骗人家？”他气呼呼的吃着
“说出来的话”我望着外头的通缉令，一个人偶师，值三百两银子
“那我现在就去举报自己”
“会被砍头的”
“什么仇什么怨，为什么要砍我们的头？”
“如果没猜错，我大概已经有了主意”我拨着碗里的肉包，一点油加一点醋，切细的荠菜，有着春日的味道
“萝卜萝卜大萝卜”他一边说，一边喂着那只兔子
这家铺子的生意很火爆，那女孩在外头忙来忙去，她穿着身碎花短裙，腿是沿海百姓那种长而黑，不过脸蛋很白，披着条蓝布巾，招呼着各国的客人
上了客房，那老头也带着孩子走了上来
“东西”
我把盒子交给他，他撕下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你要多少钱？”
“给我两张最快的船票，还有身份证明”
“早就备好了”他从袖里摸出来“你真想好了，再不回来”
“留在这是死，出去了还能博一博”
“外头可没有那么多好料子”他把盒子打开，赞叹道“我的天，这玩意做的可真精巧”
是一对人偶夫妇，不过半尺来长，女的穿着银纹花袍，男的穿着金纹玉袍，两个的脖子上都带着圈玛瑙坠子。他一边摸一边问“这眼睛是什么做的？”
“苍山玉”
“居然连瞳仁都能做出来啦”他笑道“那头一定会很满意”
他说的那头，不是富商就是贵族，那些家伙最喜欢收集猎奇的东西，尤其现在人偶被禁，价钱更是水涨船高
“你可小心点，钱这东西，活着花不完，死了也带不去”
“我晓得，不过——”他望了眼木木“这家伙就是活人偶？”
“是啊，你想学吗？”
“算了算了，我只负责中转，况且干完这笔，我也得休息了”
说起来，那还是十多年前，我七岁的时候，在宫殿的藏馆里跑来跑去，摸出来一本暗集
那上头记载了各国人偶的做法，字迹什么的都很模糊，只有最后一页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在烟罗国，有一群被奉为神明的祭祀，他们可以赐予死物以生命
我把这拿给大人看，他们笑我异想天开，不服气的我，便偷偷照上头试着，那些材料都很稀奇，从紫雨草到千岁瓷，而最重要的，是人偶师的血
我把雾针刺向自己，它可以穿过肌肤，却不伤及血肉，一滴血从我心口落下来，滴在木木身上，它便醒了过来
“早上好，干嘛盯着人家看，你是变态嘛”
当你赐予一个人偶以生命，你也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我心想，不仅如此，那些人偶有着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想法，而关于他们的命运，人偶师无从插手
“我的屁屁最干净”他在浴盆里洗着澡，又问“你在看什么？”
“是烟火”我说，一朵朵的烟火，从夜空中缓缓升起，淡金色的叹息，淡紫色的叹息，许许多多的叹息交织在一起，在天空上泛起淡淡的漩涡
“我也要我也要”他跑过来“哇，真的耶，华丽丽”
在窗台边上，种着一大片矢车菊，深蓝的花朵，就像海浪一样
“我们明天就会漂在大海上了”
“不一定”我笑着说“如果运气好的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铺子已经化为了灰烬
“吃不到包子了”他可惜的说
“女儿啊，我的女儿啊”那对老人朝废墟喊着，又拼命的拨着，试图从里头拉出些什么
我别过头，不去看他们，船已经到了，印度仆人把行李扛到肩上，问“走吗？”
“再等一天”我说
龙涎香，紫檀木，黑珍珠是你的眼睛，而玉琉璃是你的双唇
我一下下的组装着，这儿是渡口，各国的货物，都会流经这里
最后一处，我把心脏安上去，那个少女发出了一阵呻吟
“哎呦，好硬啊”她躺起身“怎么给我睡这么硬的枕头”
“我的天，真活过来了”那男人惊叹道“能见到这秘术，也不费我花了那么多冤枉钱”
“以后你就是他的了”
“才不要”她鄙视了望了一眼“我可不要嫁一个四十岁的大叔”
“那你就在留这儿，乖乖做他们的女儿”
我把她推到门外，那对老夫妇望着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琉璃的双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妈，妈妈”
他们都哭了起来
“好啦，既然搞定了，咱们就赶紧溜吧”
“不”我对木木说“我们不走了”
“那去哪儿？”
“去皇宫”
沿着最近的一条海路，只消三天功夫，我们便到了都城
这儿虽然繁华，却透着一点肃杀的气息，人人都小心谨慎，以免落得个腹诽之罪
“包子要吗？刚出笼的包子”
“啊呜”他咬了一口“一点也不好吃”
“哎，你咬都咬过了，还想不付钱”
“算了，来一笼吧”我拉他坐到凳上，他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人“他们脸色怎么都那么暗”
“因为最近闹了饥荒”我把包子撕开，里头只有几根韭菜，还有一点点粉条
“看二位的样子，是贵人吧？”那老板笑着问
“不错，我们应皇帝之命前来，不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应付那些侍卫又得花掉不少钱”
“这好办”他从袖里拿出一个印章“这还是我大儿子做官时留的，二儿子还留在那，不知是生是死”
皇城是烟灰色的，上头挂了许多脑袋，木木踮着脚问“那些是什么人？”
“皇帝的亲信”
“那为什么要杀他们？”
“伴君如伴虎”我的幻术已经是炉火纯青，不费什么力气，就到了大殿
沿着黄金的台阶，那些守卫站在两旁，我把一只蝴蝶从掌心吹去，他们便纷纷倒在了地上
那个家伙还在拼命的看着奏折，我笑着说“老朋友来了，也不知好好招待一下”
他抬起头，虽说有些惊讶，还是笑道“我以为你已经和那艘船一起沉了”
“你还真是调皮，总喜欢弄这些阴的”我伸出手，把他的面具撕下来，露出了一张粉白的脸
“我的第一个杰作”
“不，你应该叫我皇帝”他继续批改着“拨弄粮款，死，勾结党羽，死，死，死，统统都给我死”
“你脾气可真差”
“是你给我安了凤凰心哦”他挥了挥手，一群侍卫便冲了进来
“当初我真该把你烧了”我用丝线割过那些人的喉咙，他们虽然不够厉害，但胜在量多，没一会儿功夫，就冲到了面前
“小心”木木帮我挡了一剑，不过那剑太深，已经扎穿了他的身体
“比我的身子还好”他惊叹道“是用南海木的吧”
“你不要管那么多，只要知道自个今天会死就是了”
“是吗？”他笑道“你看看这个”
在他的手上，是无数牵丝
“全城的人都在哦，我可费了不少功夫，丝线从耳朵的血管，一直通向心脏，如果你杀了我，他们也会一起陪葬”
“说的我好像在乎似的”我把手抬起来，可到了他天灵盖上，又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会的”他微笑着“就像当初放我逃走一样，你才会死在这里”
“快点怼他啊”木木喊“怼呀”
“你闭嘴”他说“更重要的是，你在不久前还做了一个人偶，现在大概，已经没力气了吧？”
我没有说话
“虽说我是被你创造出来的，可我比你更强大，我所掌握的人偶术，也比你更精巧”他把袍子展开“我会为你建造一座最华丽的坟墓，上头写着，失败者”
“伪物会打败真物吗？”我喃喃道“木头和人，终究是有区别的”
说着，我念出了那句咒语
让人偶醒来的咒语，异常的绵长，足足要念上三天才算完，可让人偶沉睡的咒语，只要三秒就够了
“你，你”他的身子开始一点点坍塌，肌肤开始失去血色，变回纯粹的瓷玉
说实话，看着自己的杰作消失，我也有些不忍心，况且，木木也在变回原形
“草泥马，你为什么不给我戴个耳塞”他拼命喊着
“我会把你复活的”
“那我要猫眼石做眼睛”
“太贵了，红玉可以吗？”
“算喽算喽”他望着自个渐渐木质化的身体“我想着，你还是把我做成一个花盆吧”
“为什么？”
“因为活过来太累了，还得学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说“把我摆在阳台上，每天浇浇水，晒晒太阳就可以了”
“你想养些什么呢？”
“向日葵，还有薄荷草”他说“就不养大丽菊了吧，毕竟我只是一截小小的木头”
说着，他一点点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