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子云启
七月半寂寂空城流年飞逝,转眼又是一年初秋,飞檐之外,明月高悬。
夜深了,城中格外沉寂,只有秋虫缠绵的鸣叫以及遥远到微不可闻的嘶哑打更声。高坐檐上侧耳听着,一如多年前贴身穿着那身朝服,贤冠环佩,轻剑随行,只是…身上多了件沉重而湿冷的狐裘。
今夜七月有半,本不应有人打更的,只是奈何世间痴人,仅一句就可什么都不顾了。
夜风清凉,凝望远处不知来处的光亮幽幽摇曳闪烁,然后仿佛被藏匿在黑暗中的凶兽吞噬消失,再在另一处亮起,如此反复不息。微有些愣怔,长袖下的手似是无意摩挲描绘着路引凉薄的轮廓,自嘲笑笑——自己又如何说得他人?
今夜酆都鬼门大开,鬼怪横行,而我…特至此地候你。
若不是这阳间之人不得入那鬼门,我怕是早已寻见你,又何必年复一年苦苦相候?莫不是连那地府,也如阳间这般循规蹈矩到荒谬地步?
等汝归【…只是真对不住,今岁却是未曾将那玄铁剑背来,老顽固本都不许吾长途劳顿,要将吾抓回那药罐里…哈哈,这还得多亏汝当年所授脚底功夫,吾才得以顺利前来赴约。只是那剑…也确实有心无力,若寻回汝,再领汝亲自取回吧。】
胸口忽然开始有些隐隐作痛,掩嘴低声咳嗽着,为了不吵醒屋中因放心不下千里快马追来才刚刚歇下的老顽固而更加小心翼翼。这头喘歇,低头确定没人被惊醒,这才又安心端坐。
【汝离开之前埋下的那坛子桃花酿,已是到了挖出来的时候…那时汝道是再饮三千杯,不醉不归…该不会是全忘了?】
记忆已被时间模糊的深处,仍是那片仿佛正猎猎燃烧的桃林,一白袍,一银甲,一骏马,一佳酿,以及…一座老树下的孤坟。
【至于衣冠冢,吾已是前去祭拜过,知汝不喜繁文缛节,也便只是带去了清酒一尊。说到底,吾知那不是汝之归处,汝定会回来,至少…还欠吾一个告别。】
更声依旧隐约,却渐渐随着凛冽起来的风消失在城中某个角落,取而代之的是轰轰闷响,像是巨雷,又像是沉重木门正在缓缓开启。
不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冰凉的雨一点点砸在暗色的青石板上,溅起四散的水花。只是那低低的音节单调回响在空空的街道,似有悼念故人的悲凉。
寒风乍起,那湿冷的狐裘被微微吹起,脸色愈发苍白,袖中的手攥得愈发紧了,手指关节泛白。
当时 猎猎桃林【汝当时道,四方未平,待汝凯旋,不醉不归。唉,如今,怎么只剩吾空守这坛佳酿……汝可知,只要汝还在,知交对饮,一柸湖水又何妨?……】
喃喃的声音回荡深夜,再回望却是思量。汝可知,吾不惧十丈软红蹉跎等待,亦不畏世人皆笑吾痴人,更不敬天地鬼魂阴曹地府,只待汝归来……
渺渺幽魂,黄泉白骨
远行的人啊,早些归家……
一声凄厉的嘶鸣划破沉寂,几丝幽白的影飞速掠过,卷起那衣袖。四处张望,只盼与你目光交集……
轮回因果也罢,执念妄想也罢,汝会在三千世界哪个角落,盛放灼灼桃花,眉眼如初,笑说人痴如吾?
七月半/戏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翻身下了房檐张望四周,焦急寻找,那远处忽明忽暗的光亮,像午夜里遥远的荒村里的一盏灯,看似清晰温暖,却又遥远无声。
烟熄的刹那,似是马蹄踏过,那远处的漆黑夜里,突然闪烁出银白的光,亦,亦如那年猎猎桃花下分别时他的盔甲!
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眸子紧紧盯着那前方渐渐走出的身影。
唇角终于淡淡有了弧度,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那身影仍是那年踏马扬鞭,剑冷轻挑的银甲少年。
眼见那身影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笃定,身子不住地开始颤抖。好不易张开干裂的口,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自从汝归去,未曾道别,吾便年年此日此时在此守候汝归来。不曾想,这一晃,便已是六余载春秋了啊。汝曾说那坛桃花娘来年开开春共饮,可曾想,这一走,灼灼桃花已是数载开落……
几番挣扎,不知用怎样的言语道出这六载蹉跎过往,其中的辛酸和硬抗便只有自己知晓罢 。
但是,只要多年之后,还能记得年少时我们纵马笙歌,把酒凌虚的逆风岁月,如此,足矣。
纵马笙歌 把酒凌虚[天…天青……吾等…等汝归来……]断断续续生硬的音节一字一字崩出。不想期待这么些年,在实现的前一刻居然是这样的胆怯的,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一字,这幻觉似的便会散灭。
只是这眼前的少年,目光清澈,清澈地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他缓缓地走着,身板略显薄凉,身后没有影子,那银色的战甲上还滴着鲜血,苍白之脸上甚至还未曾拭去血渍。
左眼不禁流下一股细细的泪,惨淡的月光之下,既有那心酸不忍之痛,亦夹杂着欣喜欣慰之感。伸出手想要轻轻擦去那人苍白的脸上的血,面前之人突然一顿,停了下来,湖光般温润的目光终于慢慢转过来,那人微愣,抬手轻轻将自己推开。
【阁下…这是作甚?】
惊异一瞬间充斥脑海,这六余年来,自己曾设想过千万种与天青相遇的场景。他眯着眼笑着,老远就指着自己臭骂:“好你个小子,没把我忘了吧?”或者他一脸惊讶,抱住自己大笑,一直笑到流出眼泪。还或许是他趁自己不注意敲一下自己的脑袋,拽着便去挖桃树下的花酿……可却是千万也没料到竟是这般光景,他的笑容很疏离,不曾犹豫地推开,竟像是…陌生人。
这个念头“轰”的一声撞进脑海,跌跌撞撞退了两步,狠狠打了个寒颤。怎么可能?
【天青…?】
【唔…?你…识得我?】
看他犹豫着扬起笑容,语气中充斥着犹疑,仿佛是不知道怎样措辞来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与防备,那神情让人觉得刺眼。
【汝…不是在拿吾逗乐?】努力地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一手搭上他的肩头——这次他到没有再躲闪。定定地望着面前人,期待一个答案。心如雷动。
他安静地回望,依旧冷漠地微笑。像极了在千军之前鲜衣怒马镇定自若的模样。五指因沉默渐渐紧握,掌心攥出了汗水。
【汝…还记得那把玄铁剑么?】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甘心地,似乎冷静地询问着。【可还记得锦坡一役?】正是那一战,自己与他初识,从此一人鬼谋奇策,一人以一挡千。
然而话音落下,却清晰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迷茫。自嘲地笑了笑,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天青…已经死了。
天青已经死了…呵…真是从不曾想过,那些近乎是固执到疯狂的日日夜夜换来的是如此。
汝可知,吾不惧十丈软红蹉跎等待,亦不畏世人皆笑吾痴人,更不敬天地鬼魂阴曹地府,只待汝归来。可是事到如今,却害怕起了再遇时汝冷漠的目光……是不是很可笑?
【对不住,某认错了人。】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摆手,抖了抖衣袖上的皱褶,转身离开。
身边魂魄穿梭,顾不上席卷全身的阴寒之气,拽下腰间玉瓶,启了仰头便喝——这是背着老顽固托朋友带来的麦酒,虽不如花酿可口,可醉这一夜…够了。
一切都过去太久,恍若前尘,如今家国安泰,吾已衣锦还乡…老了,是时候该好好休息…
执念已解。
【最是寂寞唤人怜。道不尽,智高绝。瑜化心来竹作骨,清影如月悬天。造化弄人,似圆还缺,多少夜独眠。
执念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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