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东郊,天高气清,秋日的平野金光一片,远处的农田里有几个劳作的农夫,正打算拴好最后几捆枯草就回家去。
他们的妻子已经等在屋外,木屋里定是升腾着一股新米的香味,那是秋日的收获,可能屋里还有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桌子用一根扫把杆子支撑着,用手一拨就能晃动上一阵,看起来笨拙而可爱。
他们朝着山后的村落走去,一阵辽亮的山歌晌彻在高空,他们脸被晒得红得发亮。
“哎,李哥,那个被你救上来的孩子怎么样了?救活没啊,我可是听说从山下摔下来的,是要喝马蜂尿才能活的,要不我们去山上弄点来试试?”
“去去去,说什么废话啊!”李哥早年进过学堂,识得几个大字,他一直认定村子里除了教书先生,他肯定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
就是因为这点优越感,他什么书都爱看,写木头的、写鬼怪的、就连写丧礼的书他也能看得吃不下饭。
为这事,他媳妇翠花没少埋落他,可他一点也不当回事,左耳都没进一下就忘掉了。
他皱着浓厚的眉头,将粗糙的大手指往稻草上狠狠搓了几下,那上面烈开了数不清的血口子,都是用镰刀割干草时弄的。
但说起教书先生,他觉得他就像是书里写的神明一样,不管是谁看到他,都会像心里被泉水洗过一般。
而且他什么都懂,他们遇到过的难事,一拿到他面前,好像就跟地上爬的蚂蚁一样不值一提了。
其实教书先生教过他一个成语,说得就是这个意思,可他脑袋大,记性却不大,就给忘了!
有时路就是这样,看着远的不一定远,可能说说笑笑就到了;有时看着那个地方就在眼前,累死累活也走不到。
他们走过一片空旷的农田,不远处突起一块土坡,土坡的延伸处种满了竹子,一支支跟利剑时地直刺天空,然后正中间摆了一块像雨后春笋样冒出来的石头,上面用朱砂写了三个字,“陀思村”。
听着就不大好听,可这是老祖先留下的,他们也不敢改。
牛娃趴在牛背上,两只手一只抓着一只牛角,“驾驾驾,驾驾,驾驾驾”地喊着起劲,看到他们回来,高兴地坐起身子,朝着里面大喊,“先生,先生,李大伯回来了!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牛娃的爹,就是先前说要拿马蜂尿治摔伤的那个孩子的壮年,看着自家孩子一咕噜从牛背上溜下来,拉着牛要往回走。
可他人小力气却不少,拉着套在牛鼻子的绳子,硬是把牛拉疼地哞哞叫。
壮年心疼牛,一把把绳子夺了下来,“放开,放开,你这个小崽子,牛是你这么拉的吗?
牛娃才不怕他爹,他心里现在想的可都是先生答应他,要是他出去把李大伯他们找回来,就把自己的雪风借他骑,而且还跟他拉过勾,无论他骑多久都行。
雪风可真是一匹神奇的马,他不仅毛白地就跟雪一样,其实先生说过,雪风的毛并不是白色的,其实是夹了点灰的,应该跟兔毛的颜色差不多。
可他们村子周围打不到白色的兔子,都是一只只跟阴沉的天一样颜色的灰兔子,所以他只能拿雪来形容雪风了!
不过,雪风跑得可真快,比他跑得要快得多了,他可是村子里孩子们中跑得最快了,连爹要打他时都追不上他。
可雪风一跑起来,就跟风一样,转眼就看不到了!
他其实有点担心,雪风不跟他好,不让他骑到他背上,会把他给摔下去。
因为他平时喂他吃萝卜,他都喷他一鼻子气,然后甩甩头很骄傲地转头看天。
只有先生喂他时,他就会在先生的手窝里伸进伸出,嘴里忙不迭地咀嚼着。
“跑慢点。”
“先生,你来了!”牛娃一头钻进陈渺的怀里,先生可真好闻,就像夏天飞起来的蒲公英;先生也长得真好看,比田野里的花还要好看。
“李大哥,听说你昨天在山崖下救了一个孩子,请过大夫来后说了什么吗?”
“陈先生,这事......”李大哥紧张地用稻草搓着大拇指,“其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要不你先到我家看看,看看再说?”
陈渺看了眼旁边拉着牛的黄三壮,黄三壮赶紧转过了头。
刚才在回村的路上,他们说出被救回来的那个孩子的事,大夫说救不活了,让李大哥赶紧准备后事,毕竟是从山上掉下来的,就算是一头老虎从山上掉下来都活不成,别说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可准备后事,就要给那孩子置一身丧服,还得请村子里的鼓手敲上一天,这些还好说,最重要的是这孩子要入土,入土就要有地。
村子里的地都被分光了,每个人都是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过着紧巴的日子,家里要是死了人,也是到自己被分的不好的地里埋了。
所以谁手头上的地都紧,农民就是靠着地过活,翠花一开始就不同意李哥把这孩子救回来,说是看着就快死了,带回来晦气,再加上现在还要他们出地埋孩子,她当然不愿意。
为这事,夫妻两个吵得都快动起手来。
李哥没办法了,再吵下去,这个家都要散了,他今天在地里就问过黄三壮,能不能给他点钱,买下他家后坡那块烂地,那是一块淤泥地,那时分地时,谁都不想要,后来没办法,就给了他家。
黄三壮是想答应,那块地反正也种不出庄稼,何况那样一块烂地,也不好意思用来埋自己的家人。
可李哥后来又改了口,可能也是觉得,虽然那个孩子是个外地人,跟他没半点关系,但他死得已经够惨的了,要是死了还要被埋进淤泥地里腐烂,那就真不是人干的事了!
村子里的房子都建得差不多,好一点就是屋顶是用齐整的灰瓦片建的,墙也会刷上一层白灰。差点的,红色的砖头就露在外头,屋里撑着屋顶的柱子被老鼠咬出几个大洞,也没办法修的,就那么给它露着。
李哥的房子算是好的了,屋里能看到的桌椅、盆、蜡烛什么的,也没什么破的地方,反让人惊奇的一点是,他在院子里种了棵橘子树,高大茂盛的树下,还自已搭了一张石桌和两张矮得只够小孩子坐的石凳。
可能真是为他家的一对儿女准备的,平时可以坐在树上,用弹弓射树上的鸟,还可以在夏天天热的时候,就坐在外面睡觉乘凉。
陈渺虽然在村子里待了快五六年了,但他却从未到哪家去串过门,他在村子里教书为生,有要上学的孩子家,他们自己会送上门来。
他家也很好找,村子里唯一没用一块砖搭的木屋,就是他的家。
他不是本村的人,要真论起来,也跟那个被李哥救了的孩子一样,是个外人。
可因为他懂得多,平时虽不爱言笑,可凡是找他有事的,他都尽力相帮,所以日久生情,村民也慢慢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几个人走进屋里,一下子让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局促起来,翠花正端了一碟炒花生进来,看到家里进了这么多人,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将那碟花生“啪”地放在桌上,转身就出去了。
陈渺的心思现在都在那孩子身上,他很清楚从山下摔下来意味着什么,何况那是一个孩子!但他犹抱着一丝希望,本来村子里发生这么一件大事,他昨天就应该知道的,可前几天他在风中站得久了会,感染上了风寒,看昨天是个好天气,就把屋里成捆的书全搬出来晒了晒,没想到到出了一身冷汗,晚上躺下时,也感觉身体好了许多,那觉就睡得有些沉了。
而他平日就深居简出,要不是今日坐在树下喝茶时,听从田里回来的宋大哥和林嫂说起来,他也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
“李大哥,”陈渺正想问,就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一阵刷锅砸碗的声音。
李哥脸上挂不住,“陈先生,你看贱妻她......”
“无妨,李大哥你还是先带我去看那孩子要紧。”
“哎哎,那你跟我进来。”
原来这屋子竟分了内外,外面是吃饭、做一些杂事的地方;里面则摆了两张床,一大一小。
现在那小的床上,就躺了一个孩子,一个摔得满脸血痕,看不清面目的孩子。
他紧闭着双眼,若不是紧靠着他,根本感觉不到他那一点细得比烟还要淡的气息。
“大夫说他没救了!”李大哥闷声低着头,就跟是他做错了一样。
“我当时要是早看到他就好了,早看到他,或许就能拦着他不让他掉下来,这么个孩子,这才多大啊,他爹娘呢,他爹娘怎么都不在他身边看着他。怎么就......怎么就让这么一个孩子”
“李大哥,”陈渺将孩子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帮我把他扶出来!”
“哎,啊!做什么!难道,难道陈先生会......也会看病。”
“黄三哥,给我找一根针来!”
黄三壮拉着牛娃,两人听到李哥的话,都是发愣地看着陈渺。
直到陈渺喊了他,他才惊醒过来,“哦,哦,好,我......我给你找。”
“爹,门在那边!”
“是是,”黄三壮反应过来,回头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老子当然知道门在哪里,还要你提醒!”
但他也知道人命关天,赶紧跑出去了,等他从自己老婆那里把缝衣服的针拿过来时,他才反应过来,他可真是笨,找一根针而已,李哥这里肯定有啊!
他小心地打开合在一起的大掌,“陈先生,针,针来了!”
陈渺从他掌心拿过针,“黄三哥,你再帮我把外面的蜡烛点上拿进来,还有要一块干净的布和一盆清水。”
黄三壮感觉脑子都不是自己的,只知道听陈渺说着做就没错了。
在下针时,陈渺的手指微颤了一下,快十年没行针了,他不确定自己的医术退步了多少,可眼前是一条人命,由不得他迟疑。
看着那针慢慢被他捻进去,他屏息地等着,所有人都感觉心口像压了块沉石,喘不过气来。
李哥扶着那孩子,黝黑的脸上和暴着青筋的脖子,就像跟水洗过一样。
黄三壮拉着牛娃,两个人大手小手互掐着,都紧张地看着陈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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