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哀怨

作者: 笔墨游龙 | 来源:发表于2019-02-13 11:33 被阅读21次

     金辉谣言大殿,九龙戏珠白玉门,悬挂厚德载物大匾。内有四柱雕龙神凤做支,横井之上均为鎏金全制。尖顶卧貔貅,主坐位九龙。

      此情此景,乍看好似皇宫之内,庙堂之上,亦唯有一朝天子才匹得上如此奢华宫殿。

      这里的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本地知州所居。这里的人都清楚,此任知州搜刮多少民膏才建得起如此宫殿。

      此刻宫殿之上,两人相对而谈,一人肥头大耳已是中年,身着锦丝四爪蟒服,位坐主座之上。另一人年轻稚嫩,只得一身粗布麻衣,虽干净整齐却以泛白掉色。

      “知州大人,我那次所提方案,不知可曾通过?”年轻人鞠礼问道,眼中却毫无尊敬之意。

      果然,知州不住地翻阅眼前的文案,不曾抬头道:“方案虽好,却难于实现,你且回去稍加修改。”言毕便连连摆手,驱人之意不加掩饰。

      年轻人闻言抬头,眼中充满质疑,提声问道:“知州大人,我已提案数次,次次均已难以实现为由将我驱回,不知此等方案,如何才可正常实现?”

      知州愣了一愣,紧皱眉头回道:“方案所审均由上面大人言订,我又会如何知晓。”

      年轻人勃然大怒道:“莫要欺我不知,方案所审均由你订。我所提案不过增加沟渠,引水灌溉,如何难以实现?你身为地方知州,一方百姓父母,为何如此吝啬之至?你可对得起这一方百姓?!”

      知州拍案而起,大喝道:“我所言必有其道理,公堂之上大声喧哗,你想要造反不成?莫要忘了,你所居之地我一手可握,这方圆百里,你有何处可去?”

      年轻人紧握双拳,双眸紧盯知州圆脸,沉吸片刻,强忍下将拳头扔到知州脸上的感觉,深鞠行礼道:“知州大人所言极是,是草民冒犯了。”

      土路,一人行走,一卷风,漫天灰尘,一阵咳嗽。

      年轻人拍了拍胸口,仰面叹息。

      这已经是他第六次上报知州开渠引水,如果说第一次还抱有希望,那么一次过后就只剩下愈渐增多的绝望。

      他不愿看着百姓困于饥饿,便挺身一次次努力,直到最后的绝望。

      他看了看遥远的村落,止步不前,伫立片刻,回身向山上走去。

      他知道他们在等他的好消息,他是村里唯一考中秀才的人,村民们都相信他,认为他能够带给村子希望。

      但正因为这些希望,他再没有勇气回去,没有勇气看到村民们绝望的眼睛,哪怕他的眼中也是绝望。

      面前有座山,上面有他自己盖起来的草屋,有他自己耕种的田地,没有人知道那里。

      他已决定绝食而亡,那座山,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拖着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绝望而沉重的身子,一步一趋走上林山。

      “喵~”一声怪叫在他耳旁响起,他抬头,茫然回顾四周,眼中逐渐明亮,锁定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灌木很茂密,割破了他的手掌,他不在意,只是拨开林叶,不住的向前走。

      一片空地,一颗参天树耸立着,树根旁蜷着一团白色的绒球。

      “是只猫啊。”他自言自语道,脸上多了一抹笑意。

      他蹲下身,双手向前,轻柔的抱起那一团绒球。

      绒球似乎被吓到了,蜷得更紧,愈发一团。

      他轻轻抚摸着绒球,手上的血流了下来,在雪白之上增添一抹艳红。

      绒球渐渐舒展,将头露了出来,一双小小竖瞳紧紧盯着他,片刻,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雪白上的血,小爪子轻拍他的手,似乎在责怪他。

      脸上的笑意更添一分,他将绒球翻过来,手指轻抚。

      是只母猫。

      接着他便惊奇的发现,绒球身上的毛变得粉红,一双爪子不听的拍打,猫唇张开,露出里面的小虎牙。

      “你还会害羞呢。”他轻笑道,“好凶猛啊。”

      他踱出灌木丛,来到路上,突然感觉手臂一阵疼痛。

      一道伤口赫然在上,他想了片刻,笑了笑。

      方才双手包裹着绒球,唯恐受到伤害,无意之下竟把自己手臂割破了。

      他挠了挠绒球的鼻子,笑道:“你啊,真是我的血光之灾。”

      似是有了绒球便满身活力,他来到山上,搬出一把竹椅,坐在上面休息。

      绒球趴在他的胸口,隔着衣服摩挲,痒痒的。

      他抚了抚绒球,抬头看天,正值傍晚,晚霞照耀在他身上,也照耀着胸前的绒球,炫上一层昏黄。

      他遮了遮眼中的光亮,笑道:“看你浑身雪白,唤你小白如何?”

      “曾认为无人可听我的心言,本打算倾于山林之间,未想到最后所言竟是一只猫。”

      他摇了摇头,笑道:“生于此地,便是我的不幸。当朝皇帝清明治世,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此本万民歌颂,却唯有此地,知州贪污枉法,官吏欺上瞒下,只因知州为圣上私生,天骄观山河却从不过问此地。”

      “我自幼聪慧,三岁习字六岁作诗,本应高中科举贵为状元,奈何知州封地禁考,暗地下拦,竟使我十年未中。”

      “我不图再得辉煌,只望今朝百姓可衣食无忧,奈何贪官知州再出阻拦,令我不得。”

      “现在啊,我不再期望任何意外。”

      “不再奢望任何可能。”

      他站了起来,负手而立,直望苍天。

      “但求一死。”

      他淡淡的说着,好像口中所说与他无关一般。

      椅子上的绒球轻轻叫了一声,向前蠕动几步,伸出一指大小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

      他回首,看着绒球的可爱模样,摇头失笑道:“我与你说些什么啊,你不过是只猫而已。”

      他将绒球轻抱起来,自己坐下,放在胸口,望着夕阳。

      所望无语,倚椅渐眠。

      翌日醒来,他的脚下蜷着娇小少女。

      他有些害怕,转念一想,明白了些什么思虑片刻,颤声问道:“姑娘可是昨日那只猫?”

      少女莞尔,点了点头,半蹲行礼。

      他急忙作揖回礼,疑问道:“姑娘即是仙灵,自与我等凡人无牵无挂,何不就此离开?”

      她微笑道:“我可不是仙灵,不过一只妖猫罢了,我族出世必得人类鲜血方可存活,若非公子以血饲养,只怕我如今已化为一堆白灰,此等恩情,又何能轻易离开?”

      看着少女宛如白兰花的笑容,他有些发怔,但仍言道:“姑娘亦知我不久将辞别人世,若真要报答,还请姑娘就此离开,不要扰我清净。”

      少女歪了歪头,疑惑道:“公子昨日所言我俱听在心中,心想若公子保护不得山下那百十号人家,不如先尝试保护我一人?若我出了闪失,公子便可自行辞世。”

      他笑了笑,言道:“姑娘若还是先前绒球,甚至是孤弱女子,某人亦可以此为由,只是姑娘身有仙力,只怕是姑娘保护某人罢了。”

      她摇了摇头,玉指前推,指着他的胸口,一阵光晕自她体内发出。

      他只觉一身暖意,明白为何,心中骇然道:“姑娘此举是何意?”

      她轻笑:“若你负我一身灵力,心中必会有所牵挂,如此你便无所逃窜,可是如此?”

      言毕便起身回屋,收拾家务。

      他无言。

      ……

      山上人家几十户,有人传言:“不知道那穷酸书生踩了什么狗屎运,能从城里面捞到这样的漂亮媳妇。”

      又有人传:“我看那姑娘穿着一身雪白衣裳,又看着这么好看,不会是那什么妖魔鬼怪变成的吧?”

      如此数时,众人皆传:“山上那穷小子被狐狸精缠上了,可千万不能再和他联系,万一那妖精转过来害我们,谁也受不住啊。”

      书生长居山中,不曾多闻此言,偶尔闻之亦一笑而过,不曾多与之辩驳。

      回到家中与小白言说此事,小白笑他道:“夫君自幼聪慧,又数十年饱读诗书,若还与穷乡僻壤白丁苦苦辩论,只怕还要被笑话。”

      书生颔首,轻笑几声:“我倒不怕他人笑话,只是如你所言,与白丁争论实属无趣。”

      “只是夫人,他人所言,似乎有理?夫人这白皙皮肤,姣好容颜,似除却仙人不可得。”

      发髻女子羞恼道:“先前未曾与你熟识,你日日小心唯恐多言我身,怎地与你相识三年你倒日日笑我,岂有此理?”

      书生大笑:“夫人莫要生气,伤了面容倒在其次,伤了身子可得不偿失。”

      “那你还要多言?!”发髻女子气恼。

      他大笑。

      他从那个深渊中逃了出来,他不再过问天下之事,一心放在她的身上。

      他本以为他们二人一生都可如此,平静安稳的生活,不再受世间俗事烦扰。

      但他未曾想到,平静会如此之快的离他而去。

      皇帝来了。

      堂堂九五之尊,竟是徒步而来。

      他与她跪在地上,低首不看眼前至高无上的皇帝。

      他心中愤怒,方才皇帝一见她的面容便径直而上,神情激动,竟是连话都说不出,她用尽力气挣脱,他一步上前,不顾圣上身份,厉声喝道:“陛下,此乃吾之内人!”

      皇帝似是被一声惊醒,缓缓放下双手,回身立于二人面前,身后两个太监尖着声音呵斥他跪下。

      他听到当朝圣上要封她为皇后,命她回去。

      她抬头言道:“唯夫君之命。”

      皇帝走了,留下了一张铭牌。

      是尚书郎的铭牌,一个他平日想都不敢想的官职,如今只要他手持铭牌,进京上任。

      皇帝给他十日时间,让他细细考虑。

      夜晚,他唤她来,看着她的发髻,笑道:“三年之前你将一身灵力送我身上,三年之后却再也逃脱不得,可曾后悔?”

      她言道:“与君相识,不曾后悔。”

      他苦涩道:“当朝皇帝欲取何物无不得之,此间却唯有二法可行,不知你愿何种?”

      她明白他所言,唯有二法,一法顺,进宫当她的皇后。一法逆。

      逆便是死。

      她抬头看他的苦涩,轻笑言道:“唯夫君之命。”

      唯夫君之命,他恨这句话,饱读诗书以晓天意的他最痛恨将自己命运交由他人手中,亦最痛恨此类人。

      但唯独此人,他恨不起来,亦很是心痛。

      她将自己的命运交由他的手中,他不知这般决定是否是她的心意,他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愿。

      天启二十三年九月十三日。

      他望着她的轿子进了宫城,他明白,她再也不属于他了。

      他不感到心痛,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那是她灵力蕴藏的地方,可以令她逃出灾祸的灵力,却被放在这里。

      心还在有力地跳动,但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心了。

      他回身,再也不去看那令他心碎的地方。

      他领了官职,在朝廷为他安排的宅子里住上。

      宅子很大,很是繁华,堪比先前知州住所。

      他摸着九龙雕刻红柱,笑道:“此地竟还不如我先前所住草屋,实在是嘲讽。”

      皇帝赐他繁多物品,附上十数名女仆,个个貌美无比,颜可倾城。

      他知皇帝何意,却赶走了几个想爬上他床的女人,一向性情温和的他竟对这些女仆大发脾气,反手扇脸再不犹豫。

      天亮,起身,穿戴整齐,出门上朝。

      新晋皇后位于皇帝身边,众臣道礼,他亦行礼,再不正眼看她。

      消息泄露,朝上大臣皆是聪明狐狸,何曾不知这新晋尚书郎与新晋皇后有何关系。

      他不为所动,只是言谈人情世故,交际众人,上书文案,为君治国。

      皇帝不知为何,几次朝议之后竟再不早朝,纵有十五大朝,亦是匆匆而去。

      众多忠臣方觉他已势大,竞相打压,奈何他聪明之至,竟无人可曾抓住把柄。

      他不知为何,却心中微凛,博上庙堂之上的最大一赌。

      这次,他胜了,他扳倒了当朝权利最大的左右丞相,官职晋升为独丞。

      

      不过三年,他便从渺小甚微的尚书郎扶摇直上,升腾为权倾天下的独丞。

      皇帝不问朝政,太子年幼无知,他心觉时机已至,于十五朝议提出应皇后垂帘听政,当朝忠臣被他压制,甚至夹缝苟活。

      他回望四周,所见之处无不点头,他亦微微点了点头。

      偌大朝廷,数百官员,再无一人敢于他作对。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却所有人均不敢言。

      他命人潜入宫中,在皇帝药中下毒。

      他被唤入宫中,他要亲自看着皇帝,那个抢了他一生最重之物的人,看着他死去。

      皇帝的尸体被放在龙榻之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一道黑色血迹从嘴角流出。

      他下的是天鹤毒,毒性并不剧烈,甚至可以称作柔和,只是毒性发作,身体如同万蚁噬心。

      他要让他死前受尽折磨,如此才可解他心头之恨。

      皇帝双眼轻闭,神色很平静,只如睡着一般,并无痛苦之色。

      他亦很平静,平静的叫来下毒的人,屠其一村,下毒的人脸色乍变,大呼冤枉,他无动于衷。

      他亲眼看着一村百十人头堆砌在自己身前,他亦无动于衷。

      天启二十七年九月十三,皇朝更改年号为离愁。

      这是他制定的年号,是他为她制定的年号。

      他拥她为王,众臣拜倒,高护万岁。

      她身着九龙金衣,缓步而上,目光淡漠,只是看着他。

      他屹立于原地,不拜。

      她回看龙椅,不坐。

      只是淡然一声宛若天籁般的嗓音。

      “剑来。”

      众臣皆惊,他们均知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亦知他决然不会反抗,相反,若他现在死去,他为她做的暗子便可浮出水面。

      她将彻掌大权,古往今来最高集权的皇帝,无人可撼动的皇帝。

      她拿起剑,走到他身前,用力向前刺去。

      剑入腹部,他闷哼一声,屹立不动。

      她缓声言道:“四年,皇位,我恨你。”

      他脸色苍白,但不言语。

      他不觉得自己有开口的资格。

      她拔出剑,鲜血涌出,弄脏了金黄龙衣,她毫不在意,只是再刺。

      “恨你费尽心机,拥我为王。”

      “恨你心机算尽,暗子遍地。”

      “恨你自以为是,见我不拜。”

      她一剑一剑地刺,声音越来越颤抖,越来越低沉。

      雪白的容颜沾上血珠,再添一份倾城。

      “恨你心智不聪,让我受苦。”

      “恨你软弱无能,卖我进宫。”

      “恨你心地善良,救我育我。”

      她不住的刺,泪水涌出,湿了脸庞脂粉。

      她歇斯底里。

      “恨你为何人情世故!”

      “恨你为何夜夜不眠!”

      “恨你为何斩女杀奴!”

      “恨你为何拒不成亲!”

      “恨你为何见剑不避。”

      她拔出剑,看到已成血人的他,痛哭不止。

      “若你不如此,我又为何魂牵梦萦!又为何心生希望!又如何对你如此!”

      “你既然已将我伤透,又为何再来勾我的心!”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眼前已经一片黑暗,但他听到了这些话,一字不漏。

      他又看到了那团绒球,在他手心颤抖,伸出小舌头舔他的血。

      他想起了她要饮食鲜血才可生存。

      他颤抖地抬起右手,抚摸着她的脸庞,血手抹去了那滴血珠,却染上了更多血迹。

      他抚摸到她的唇,将血迹沾染在她的唇上。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轻声喃道:“看你浑身雪白……唤你小白……如何?”

      “小白……跟我回家吧。”

      她愣住了,她想了起来,她还有个家,那个只有一间屋子的破旧的家。

      那个有他在的家。

      她想起了那些日子,想起了他的单纯天真,想起了他背对着草屋指点江山,却被正在洗衣的她用言论辩倒。

      她笑了,很美丽,很温暖,还很可爱。

      那日,她用自己的灵力,为他改命,让他身怀权倾之能。

      今日,她用她的全身精血,为他与她搭桥。

      他已经死了,她便也死了。

      她可以为他续命,但她却会死。

      

      她知道他一心求死,活到这般只因为她。

      她知道她若死了,那他也就死了。

      所以她要与他一同死去,以牵起生桥。

      这般,她便可以与他来世厮守一生。

      她看着他的容颜,笑了起来。

      她说了一句话,只有他与她才能听到的话。

      “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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