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皖北平原的最北面的东北角,有一个20多户人家组成的小村落,它形成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因为河对岸的大河村是一个老村子,它的宅基地已经容不下断增加的人口,一些新成家的新人陆陆续续搬迁过来,算是大河村的一个新枝,当时人们给它随意取了个名字,小新庄,一直沿用至今。
小新庄的位置在两条相距1000米、几乎平行的河流之间,前面一条属安徽,后面一条属江苏,所以干农活的时候两省人民可以相互喊话,还因为两省农作物略有不同,所以彼此之间也经常在晚上互相"串门", "分享"对方的劳动成果。
兰英和我就是在这样的小村子里长大,她大我大概两三岁。小时候她一直都是一头短发,眼睛很大,瓜子脸,穿的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可能都是拣亲戚家的旧衣服穿的缘故。如果照现在的标准略微打扮一下,兰英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大河村村庄不大,但年代久远,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好多人家都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比如兰英是我一个远房侄子的表姐,所以算起辈分来,我长她一辈。她嘴巴特甜,每次遇到我,远远的就喊我:"表姑,去哪儿玩儿啊?"。我那侄子和我差不多大,他对我都是直呼其名,所以对于兰英的"尊敬",我那时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上小学的时候兰英高我两个年级,听人说,兰英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但是老师却并不喜欢她,因为她上课爱看课外书,鬼点子多,不大认老师的那一套,虽不顶嘴,但嬉皮笑脸的让老师很无奈。我经常在路上遇到她,看她捧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边走边看,走走停停,我那时候也喜欢看课外书,但还停留的在看小人书或者儿童杂志的阶段,对这个三年级就看大部头的大侄女有几分叹服,觉得她和一般人不一样。
同样,兰英的父母也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那时候刚解决温饱,从大集体时代刚走出来,许多人家都想着如何给自己攒点物质基础。勤劳的乡亲,不懂政治,但一旦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是愿意扎扎实实的为一家老小的生活着想。但兰英的父亲,喜欢打牌,常常打到半夜不回家,家里农活都得兰英母亲一个人扛着;也许是因为对兰英父亲的失望和对家庭的逃避,她母亲很早就信了基督教。那时候信基督教的人很少,兰英的母亲因为歌唱的好,还识字,识谱,很快就成为附近教堂唱诗班的骨干,读圣经并兼做领唱,所以经常在外传送基督教的"福音",有时候几天都不回家一趟。
显然,在这样的家庭中,兰英比同龄的孩子缺少一些父母的陪伴和关爱。
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兰英的父亲不顾家,都是因为没有儿子,日子没有盼 头。要知道兰英还有两个妹妹,二英和三英,已经超生了,还是没有能生到儿子,兰英母亲大约也泄气了,所以在三英大约三岁,可以在村上跑着玩的时候,就愈发迷上了传教了。
我小时候也给妈妈读过圣经,和妈妈一起去过教堂,对基督教略有概念,觉得这是一个教人彼此宽容,向善的团体。如果你自己观察一下,你会发现在内地农村,那些信仰基督教的人大多都是妇女,男人占极少数。我认为是大多数女人在婚后,在丈夫和婆家那里没有找到存在感,再加上重男轻女现象严重--------一般第一胎生女孩的妇女会独自承受本不属于她的生育压力。于是她们必须寻找一种信仰来寄托自己。
在这一点上,兰英的母亲是一个极端。
兰英的学业在小学5年级那年戛然而止,她父亲没有允许她参加小升初的考试,认为如果她考的好不给上的话,会被人家骂的(很显然,兰英肯定考的好的)。从她的家庭分析,是意料之中,但从她的学习成绩来看,全校师生都唏嘘不已,连不喜欢的班主任都说:这孩子太聪明了,可惜生错了地方。
离开学校的兰英,继续保持她的风格:学校那条河的南岸,我经常在放学的路上看到挎着藤条篮子的兰英在河滩上割猪草,手里还不时捧着一本大部头,一般都是《薛刚反唐》或者《三侠五义》之类的。看见我,依然会远远的喊我:"表姑,放学啦"。
仿佛因为同情,我响亮的应着他,有时候还跑过去和她玩一会儿。我们常常坐在一起,看夕阳一点点往下掉,看水天一色的霞光发呆,空气中有一股水草的腥味,仿佛上游的"黑水"又要来了。
附近的一条街上,逢二四六八集,街的西北角的一块空地上,常有一些人聚集在那里听一个艺人唱大鼓书,唱的人投入,听的人痴迷。那些听书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从年轻时期就一直听过来,相当于老票友了。但你仔细瞧,会发现老票友里面有一个小姑娘格外显眼,那就是十四五岁的兰英。也许是村上能找到来看的章回小说都被兰英看完了,没有了"精神食粮"的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迷上了这里,村上有些人家已经陆续有了电视,我和一些小伙伴经常钻到别人家里看电视,兰英家也还没有,但是她很少和别的孩子一起钻到别人家看。她几乎没次逢集都要去听大鼓书,为此没有少挨家里的骂,村里人也都拿这事当笑话说,说兰英这孩子脑子肯定缺根筋,兰英的爸爸愈发觉得兰英丢了他的脸。
至此,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兰英上学时候能轻而易举的考个第一名,人们忘记了她的聪明劲儿,取而代之的是白眼和嘲笑。
上高中的时候,我住校了,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兰英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听说不少人上门提亲,都被兰英给骂出来了,我邻居嫂子就遇到过,她现在说起这事来还会把兰英刻薄几句。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后,就再也没有人给她提亲了。兰英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依然乐呵呵的,有一次我回家,遇见兰英在摘槐花,依然是那条河,那个河堤,春天一到,满坡槐花,白花花的香个几十里。她看到我,似乎很高兴,大老远就喊:表姑,你回来了。还递给我一把槐花:"刚摘的,你还喜欢吃不?"
我心里笑她孩子气,但还是很高兴的和她一起吃起来,香香的槐花,花蕊根部有淡淡的甜味,曾是我们小时候的野味之一。兰英的身体已经发育的很丰满,一身不如时的大衬衫掩饰不住少女的身段。我没有见兰英不开心过,即便长成大姑娘了,她的眼神依然的笑呵呵的,和小时候一样。她甚至高兴的想要抱我一下,似乎又觉得不妥,少顷又有点不好意思的退回去,然后说一句:表姑,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
我看看比我高很多的兰英,第一次以长辈的身份想:"唉,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不愿意嫁人的兰英最后还是在两个妹妹都出嫁之后,以"老姑娘"的身份出嫁了(其实也就二十七八岁), 男方是有缺陷的,听说先天性肝病。因为兰英的怪癖在方圆出了名,她得罪那么多媒婆,加上这村到那村的以讹传讹,兰英俨然成了一个怪人,想找一个像样的夫家已经基本不可能。
我不知道兰英婚后过的如何,听人说她似乎结婚后很多年都没有生孩子。有一年过年回家,在去探望外婆的路上遇到了兰英,如果不是别人指给我看,我一定不知道是她,30多岁的兰英披头散发,走的很快,把她的男人抛在身后100多米。
我停下来,想喊住她,想听她再喊我一声:"表姑-----"
但她显然没看到我,或者是装作没有看到我,我不得而知,她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泥泞的土路,走的风风火火,旁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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