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作者: 绿叶的思念 | 来源:发表于2018-09-09 18:16 被阅读10次

     

    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文/绿叶的思念                                     

                                          1

    “兰英英,兰英英,傻子窝里的明白人,全家没一个正经人,傻大姑,傻二姑,傻不啦叽是小叔,”村里的孩子在兰英英家门口围成一个圈儿边转边念这首童谣,七岁的兰英英坐在自家大门口端着大铁碗正往嘴里扒拉着眼前的土豆,炒土豆是全家人的早饭,母亲切的土豆块儿太大,每吃一口,英英都吃力的往下咽,喉咙处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说是炒土豆,其实就是大锅的锅底少倒一点菜籽油,往炉门里放进一小把麦草,麦草上面搭几根菜籽的秸杆,随着火柴“呲”的一声,全家人的早饭由此拉开帷幕,火堆噌噌冒着火花,秸杆唱着噼噼啪啪的交响曲,油温渐渐升起来,母亲张菊霜顺手拿起案板上的红塑料篮子,里面的土豆块儿张牙舞爪,翻手倒进锅里,一顿翻炒再倒上半铁罐子凉水捂上锅盖,英英快速拉着风箱吧嗒吧嗒,锅里开始冒热气,洋芋在锅里翻滚着。

    母亲从厨房的角柜里拿出几只大铁碗,分别给奶奶、继父、傻大姑、傻二姑、还有小叔舀上,边挥舞着铁铲子边骂骂咧咧“挨千刀的,这是什么命呢?咋就瞎了眼找这么个人家,”英英,妈妈的嗓门一向敞亮,夹杂着怒气,把坐在门口烧火的英英吓了一跳“想啥呢?想啥呢?把碗端到先人们跟前去,”母亲口中的先人就是正房里炕上坐着的继父、奶奶等人,人们一向把逝去的长辈称做先人,母亲所谓的先人就是坐等吃干饭的人。

    英英端着碗径直出了门,红布蓝碎花的棉袄袖口被老鼠咬了几个大洞,夹层里的棉絮在风中飞舞,蓝色的棉裤高高束起,黑色的大棉鞋,,蓝黑相间中裸露的脚踝瑟瑟发抖,头顶一高一低歪歪的两条小辫儿,英英舔舔干瘪的上嘴唇坐在大门口的角落里,快速扒拉着碗里的饭,村里的孩子说着那首关于她们家的童谣时,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顾吃饭,孩子们越说越起劲儿,张菊霜越听越来气,抄起门后的鞭子呼啸而来“滚远远的,有意思吗?有意思吗?天天儿的往我家门口堆,傻子咋了?吃你们家喝你们家的了,看我不抽死你们,”孩子们见状一溜烟儿散去,转头提起英英往家走,英英踉踉跄跄跟在身后,后背的衣服被张菊霜提起了一个大包。

    奶奶、继父、傻大姑、傻二姑和小叔只顾蒙头吃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理不睬,好像孩子们念叨的童谣不是自己家的事儿,张菊霜的任何举动都是正确的,英英被母亲提到房间里扔到炕跟前,紧接着母亲一屁股坐到炕沿上耷拉着双腿,才开始茶一口馍一嘴的吃起来。                                 

                                          2

    父亲嗜酒如命,是村里有名的“扶不起”,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闻着酒味儿都能找到,其嗅觉如同蛇在找寻眼前的猎物,一旦找准方向迅速毙之后吞下,喝不了多少竟爱逞英雄,回回都被一同喝酒的酒友架回家。

    久而久之,没几个人愿意和他喝,他也能死皮赖脸的讨酒喝,小卖部里赊下的酒钱用来年的粮食顶账,家里吃饭的嘴本来就多,有多少粮食够这样糟践,张菊霜不满意了,谁家的男人都能出去挣几个钱回来,自家的男人呢?别的本事没有,喝酒赊账的事门门儿清。忍了无数次之后张菊霜爆发了,之前怒火已经在噌噌上涨,看着镇上供销社的人将一袋粮食抬上车,拖拉机冒着黑烟渐行渐远,那是自家男人在村里赊不到酒后想到的另一条路径,前往两公里外的镇上打酒喝,一年时间就耗费了一袋粮食,张菊霜大吼一声向眼前的男人扑过来,愤怒扭曲了张菊霜饱经风霜的脸,夫妻二人迅速扭打到一起,婆婆闻声赶来,见形势已经不受控制,跑到村里叫了几个扯闲话的妇女来,本想着让帮忙劝架,谁成想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在旁边火上浇油,也许大家是真的觉得这个男人该受此待遇了,在张菊霜这儿没占上风,男人拨开人群讪讪离去。

    张菊霜等到半夜不见男人回来,以为又喝醉了酒住到哪家去了,上了门栓回屋倒头就睡了。院子里狗叫个不停,摆钟来回当当当当,一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九点,窗外白茫茫一片,婆婆正抱着笤帚扫雪,看来雪下了一个晚上,都埋过门槛了,张菊霜麻利的套上棉衣棉裤帮婆婆扫雪去了,“兰家的你出来一下,有事儿说,”张菊霜扔下笤帚,搓搓冻僵的双手到了门口,放羊的赵满子伸着脑袋探向门口,脸冻得通红,张菊霜一向讨厌这个赵满子,跟个苍蝇似的无处不在,自家男人回回喝酒都有他的份儿,抠门都抠到自己家来了,“我们还没做饭呢,找别家吃去,”张菊霜说完,不耐烦的使了个白眼,本以为这赵满子会识趣,谁知道还得寸进尺,“兰家的你先别进去,真有事儿,”有话快说有屁放,没看见雪还堆在院儿里吗?“你家男人回来没?我在山坡底下那条路上看见个人,直挺挺躺那儿,看衣服像你家的,我不敢上前,要不咱俩再去看看”赵满子压低了声音,一来事情还没确定,自己不敢轻易下结论,二来如果躺着的真是张菊霜的男人,是死是活还不确定,再把院子里的老太太吓出个好歹自己负不了这个责任。听赵满子如此说张菊霜慌了神儿,昨晚一宿没睡,气归气,还是担心初次夜不归宿的男人真有个好歹,自己往后可咋活,说时迟那时快,张菊霜一把拽起赵满子的袖子向那条路奔去,果真有个人远远的躺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张菊霜每往前挪一步,心就像被铁丝勒着越来越紧,赵满子站在路口没敢往前,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胆儿小,张菊霜顾不了那么多了,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男人纹丝不动,在离男人不到两米之处张菊霜真真切切看清楚了,那是自家的男人没错,那真的是自家的男人,军绿色棉衣紧紧包裹着,脚上系鞋带的棉鞋是张菊霜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男人躺在那儿,张菊霜再也不敢往前挪一步了,赵满子起到了关键作用,跑回村里借来了架子车,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同把冻僵的男人抬上车,送去了镇上的卫生院,雪地上车辙印清晰,散落的煤块儿星星点点撒在上面,凌晨有运煤的大卡车路过,“人已经没气儿了,早都冻死了,拉回去料理后事吧!”在医生长长的叹息声中,一行人再次把男人抬上车,向着家的方向缓缓前进。张菊霜捶胸顿足也于事无补,男人静静躺在棺材里,家里没多少钱,柳木打板请来木匠紧赶慢赶,正面材头上面画的是碑厅鹤鹿,琉璃瓦大厅上空展翅腾飞着两只白鹤,大厅两旁是枝繁叶茂的青松。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生前这个人有多么窝囊、多么可憎,死了一切归入尘土,张菊霜第一感到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男人活着的时候庄稼地里不伸一把手,柴米油盐不操一点心,全家老小七张嘴全靠自己东拼西凑勉强填饱肚子,何况还有三个是傻子,除了能吃啥都不会。这个男人唯一的优点不同于其他男人,这个男人从不动手打女人,那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天男人丢了天大的面子,没占到一点便宜,那天男人喝了生平最后一顿酒,那天男人躺在雪地里未做一丝挣扎,周围的雪干净整洁,那天男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自那天之后这个男人彻底脱离了世间的纷纷扰扰,那天之后女人开始孤独的活着。                                 

                                          3

    关于兰英英奶奶如奶如何生下四个傻子,不,是三个,兰英英的父亲是这些人中唯一幸运的一个,人们众说纷纭,说是英英奶奶和爷爷是近亲结婚,才会生下这么多傻子,也有人说,英英的爷爷跟他父亲一样嗜酒如命,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人们说归人们说,英英的奶奶自己都说不清的事儿,别人说了也是白扯。

    英英五岁那年,外乡的亲戚介绍一人与母亲相识,就是后来的继父,继父招赘到奶奶家,代替了英英的父亲。家里没男人总归不行,别人家一个月能收割完的庄稼,自己家起早贪黑一个半月才能勉勉强强干完,别人家的麦子打碾完都装进了粮仓,还上交了粮库要的公粮,自己家的麦子被一场大雪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等到天晴还要没日没夜在骡子后面挥舞长鞭看着碾子吱吱扭扭在场院里起起伏伏,把凸起的麦捆子压得平平整整,粒粒粮食终于装进柜子里,母亲张菊霜累的只剩下半条命,婆婆顶多帮忙撑个袋子,上了年纪一日不如一日,其余三人权当摆设,英英围着场院疯跑。

    继父王满成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希望,王满成到这个家改姓兰,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招赘的女婿必须得改姓,也有不改的,只是少数。兰满成干活实诚,人也勤奋,那个年代人们对一个人有没有资格成为自家的女婿,先从这个人干活实不实在,为人诚不诚恳做为首要标准,尽管物质匮乏,实在比金钱来的更加踏实。

    张婶女儿的丈夫干庄稼活儿是一把好手,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说起来不竖大拇指,实诚的庄稼人更喜欢实实在在能看得见的,就像给张菊霜挑夫婿,首要条件必须能干活、够实在,这就够了,还有什么可挑的。

    兰满成打下爹死娘改嫁,孤家寡人一个,到今天终于有了安身之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一年之后张菊霜诞下了兰满成的骨肉,几家亲戚凑到一起摆了满月酒,小日子渐渐过的红火起来,农忙时节兰满成返乡务农,庄稼地里收拾的敞敞亮亮,外出打工到年底置办了大大小小的年货,年终于过的像个年。年三十,张菊霜提着二两酒,一小盘菜,一小串炮仗前去祭祀自己死去的丈夫以及先人们,坟头的草长得半人高,男人一去整三年了“兰德啊!活着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就不是个男人,你让我吃尽了这天下的苦,别人家有的我家没有,别人家没有的咱家还是没有,每次累的快爬不起来时我总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了死了也没死成,酒你喝上,肉也吃上,吃完了保佑咱们一大家子顺顺当当,少灾少难”说完,张菊霜点燃了眼前的烧纸,看着灰烬在风里越飞越高,起身在石碑周围奠了酒,点燃了炮仗,对着祖先磕下三个头。

    那天婆婆独自一人一人在屋里抹眼泪,下地回来的张菊霜再三询问,婆婆道出缘由,傻大姑蹲在人家大门口大便被村里的孩子们看见了,孩子们好奇上前围观,傻大姑毫无收敛,大人不愿意了,三十好几的大姑娘当着孩子的面成何体统,简直伤风败俗,说什么的都有“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傻子怎么不早死?”更有人当着婆婆的面追打傻大姑,自家的闺女不懂事婆婆怎敢说不。

    几个傻孩子的事情在婆婆心头始终是个过不去的坎儿,婆婆认定自己一定是前世做了孽,这一辈子报应落到了自己孩子身上,待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们该何去何从,如果是个物件儿大不了卖了或者带进棺材,如果是牲口可以杀了吃肉,可这是活生生的人,杀不了也带不走,该怎么办?也许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感召到了这个家的苦难。

    八月份家里终于攒够了钱,把这所缝缝补补几十年的土坯房进行翻修,村里人帮忙砌墙、和泥浆,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谁也顾不上屋外的几个傻子,除了吃饭,几个人时常坐在门口的草垛旁晒太阳,除了傻,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壮实,傻小叔在门口看着那只黑猫上踹下跳,几次跃跃欲试想捉到,你追我赶,玩儿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越跑越远,一辆三轮疾驶而来,只听“嘭”的一声,猫惊慌逃走,傻小叔被车子撞起来飞的好远,血溅了一地,坑坑洼洼的土路瞬间被鲜血浸透,对方赔了一千块钱草草了事,拖拉机拉着一车人走了很远很远,他们要去的地方叫火葬场,傻小叔生前没结婚,膝下无子,不得入祖坟,更不得土葬,只能烧成灰烬埋于乱坟岗。

    婆婆大病了一场,即便是傻子也是自己的孩子,骨肉分离是这世间最难熬的悲痛,恨不能即刻前去陪同,怎奈何前方路漫漫,死何其潇洒,活着才需要莫大的勇气。

    人有的时候活的很卑微,如蝼蚁,人又比任何事物都伟大,伟大到悲痛蚀骨也能忍痛活着。“忙着呢婶儿?”村长难得登门,一来就给家里带来了好事儿,婆婆将一行人请到正房端茶倒水,支英英叫来了张菊霜,自儿子兰德走后,张菊霜当牛做马为这个家鞍前马后,没丢下一家人再寻婆家,足以看出这个女人的仁义之情,婆婆理所当然把当家的大权交到了菊霜手上,村长一行人说明来意,眼前的那人四十来岁,认识了去外乡打工的村里人,托村里人介绍一门亲事,村里人就说了兰家的事儿,这不人家上门提亲来了,这个男人后来成了英英的姑父,人善良待姑姑好,又了确了奶奶的一桩心事,当初娶姑姑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姑姑如愿产下儿子,可惜不会照顾,孩子五个月大时被熟睡的姑姑无意间捂死了,次年又产下一子,聪明活泼,有了之前的教训,傻大姑生下儿子之后被婆婆抱去抚养,此后的日子里人们常看见傻大姑牵一头牛上山,日落而归。

    冬天如约而至,婆婆再也熬不下去了,远嫁的傻大姑一年只回了一次家,路太远,回一次家要大费周折,好几次婆婆望着傻大姑嫁去的那个方向偷偷抹泪,儿女本是父母心头肉,如何叫人不相思,思念成疾,一日晕倒后婆婆再也没能站起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多么希望能见孩子一面,二姑看着婆婆痴痴笑着,婆婆哭二姑笑,婆婆摸着二姑的头,二姑还是傻傻的笑着,临了也没能见到傻大姑一面,遗憾而终,葬礼上张菊霜哭的死去活来,婆婆这一生极其坎坷,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两个女人,在命运的漩涡里痛苦挣扎着,唢呐吹的人心都碎了,人们看着门口的傻二姑,自己的母亲死了都没有掉一滴泪,无奈的摇摇头。婆婆出殡那晚,张菊霜沉沉睡去,梦里婆婆坐在门口,旁边坐着的傻二姑抬手指着傻大姑出嫁的方向,兰德站在风中笑得特别灿烂,小叔调皮的像个孩子,远处的羊群越走越远,放羊娃哼着悠长的曲调:

    死去是容易,

    活着难,

    人世间的寒苦千千万,

    羊羔且知父母恩,

    何况是人心比人心,

    活着受尽世间苦,

    死后天堂享清福,

    奈何桥上走一遭,不枉世间做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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