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沉,堕入寂静的远山。她将叹息留在昨日,硝烟弥散,容颜老去,光怪陆离的青春岁月在眼底缱绻。她回忆起六十年的那个夏日,一辆列车从遥远的海面驶来。
(伊卡)
握紧车票,玛格丽特伫立家门前,做最后的道别。斑驳墙面,旧式家具,旷别已久的老宅,郁金香在燥热的风中垂首。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回到这里,做最后的道别。
一切如旧。父亲的画作微笑着,阳光为它们镀上金边。父亲执笔绘画的模样又重现在她眼前。静穆的教堂外,天鹅蹁跹过波光粼粼的湖面,一位蓝裙女子无意走入父亲的画里,留下永恒的倩影。
是时候离开了。太阳嵌入屋后的山脊,屋内光影缠绵,是一场长长的追忆。父亲离开的第九年,她依然未想起画中女子——母亲的面容。悲伤和想念的轮廓被描摹得浅而淡。此时此刻,十九岁的玛格丽特,穷尽所爱,将未来寄放在手中的这张车票上。
小镇伊卡被群山围绕,列车的汽笛声不绝如缕,连接闭塞的山庄和未知的外界。这是全镇唯一一辆列车。稀稀落落地,不是没有人走上站台,得意或黯然地离去。但来人总是寥寥,除了那群官兵。
玛格丽特寄住的姨妈家,正在列车边上。列车驶过的时候,她可以细数官兵的数目,端详他们的表情。每当夏天来临,他们也就如约而至,在伊卡西部的军营驻扎一阵子。这个夏天来势汹汹,较之往年更加灼热逼人。一向守时而坚毅的官兵们,今年却不见了踪影。
安德尔是其中一名上校。初遇他时,玛格丽特正抱着一麻袋布料往裁缝店赶,她在姨妈的店里帮工。爱情的邂逅桥段,大多乏善可陈。喧嚣的市集,一匹脱缰之马向她冲撞而来,风驰电掣间,只听得见高亢的嘶叫。安德尔挺身而出,救她于马蹄之下。第一眼,对于这个英朗的青年,玛格丽特满怀感激,仅仅思衬着如何体面地道谢。而在安德尔心里,一颦一笑,潮起潮涌。
玛格丽特有着隽秀灵动的美。眼睛是疏离而冷淡的蓝,却折射出天真烂漫的神采。
安德尔的军外套虽整洁却不免破旧,恰好需要裁缝的修补。一来二往,日久生情。过往的人们逐渐注意到,裁缝店的窗台上总会插着鲜艳花束,玛格丽特浸在馥郁花香中,脸上泛着青涩的笑容,人与花交相辉映,成为一道美景。
今年是他们相识的第三年,而彼此相处的时光,却不过两个短暂的夏天。玛格丽特已然获悉,安德尔所处的陆军将调往别处,不会再来。
伊卡又回到了空旷与沉闷的旧样子。心上人的面孔跳跃到玛格丽特眼前,抽屉中整齐摆放的情书,炽热的诗句戛然而止于三月。玛格丽特连夜收拾了行李,费尽心思买了一张车票,列车一路向西,直到安德尔的故乡——斯兰。
斯兰有蔚蓝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海洋。“那神秘的蓝色,像我日夜思念的你的眼睛,给予我慰藉。”在最后一封信中,安德尔留下这句话。
玛格丽特没有一刻停止想象,她仿佛已经看见了那片海,安德尔穿越湿咸的海风,笔直向她走来。斯兰生活的庸常琐碎,仿佛随着列车的疾驶,甩在她的身后。孤寂的童年,委曲求全的寄居生活,枯燥无味的工作——一切都即将被遗忘在伊卡的群山中间。
单薄的黑白,终会被斯兰海上丰盈的蓝替代。
(斯兰)
他们重逢了。
在全国的西部,谜一般的斯兰城,玛格丽特拖着舟车劳顿的躯体,循着地址找了三天。
街市人头攒动,千百张陌生的脸交汇在眼前。用尽了所有积蓄,几近绝望的她终于在密密的人群里,捕捉到安德尔的身影。一切就像是命运的安排。斯兰是一座魅力之都,它被十九岁的玛格丽特坚信着,它即将见证她的幸福。
厄舍府坐落在斯兰的边际。这座没落的贵族庄园,隐匿在远离尘嚣的荒原里。
如今,厄舍府迎来了新客,十九岁的异乡人,安德尔的新婚妻子,玛格丽特。
安德尔是执著的追求者。在他身上,闪烁着军人的胆识与韧性。而就如月亮一般,另一面是虚浮的阴影。膏粱子弟求爱的种种技巧和华美之辞,在躁动的夏天俘获了玛格丽特的芳心。
坐上列车的瞬间,玛格丽特的豪赌就已经开始。她身无长物,茕茕孑立,避免了安德尔所俱惮的种种麻烦。她了解厄舍府在经济上的困窘处境,只要安德尔娶了她,余生清苦何足挂齿。她赌赢了。
安德尔终究给了玛格丽特一个名分。他怜爱这位莽撞却又不乏可爱的姑娘。发生在伊卡的故事,于他而言,不过惊鸿一瞥后的露水情缘。安德尔是斯兰炙手可热的人物,虽家道中落,但风流倜傥,在名利场中左右逢源。他是只飞鸟,天生便不擅扎根。短暂停歇之后,注定会奔赴更广阔的世界。身处乱花丛中,但他从未打算娶斯兰城内任何一个女人,婚姻是道太沉重的枷锁,是繁琐和羁绊。
婚后生活是一席发了霉的被褥。在幻想的层层包裹下,玛格丽特依然对安德尔满怀眷恋。然而安德尔毫不收敛的声色犬马,将她推到了湿冷和绝望的墙角。
玛格丽特没有再听到关于那片海的只言片语。轻飘飘的承诺,曾经给予少女一次次希望,又不断地宣告幻灭。
(苏底)
当夏天成为过去式,异域般的乡间土地上,堆积起厚厚的落叶。荒芜的树根,惨白的天色,这便是厄舍府的秋天,阴冷,死气沉沉。
玛格丽特倚赖书籍耗过一个个日夜。厄舍府的生活有着狰狞的面孔,她已经变成了一只困兽。可怖的黑白充斥了她的世界,她渴望着蓝色的宣泄。大海从未停息对她的呼唤。玛格丽特绝望地洞彻,斯兰至始至终就未有过海。
秋日阳光是厄舍府的奢侈品。在一个难得的晴天,午后的寂静湖旁,发生了奇迹。
玛格丽特看到了一片海。它在画板上惊起汹涛骇浪,搅动低悬的乌云,在阴冷的色调里,蓝得那样刺眼。玛格丽特怔在原地,她已经融入画中。
直到一张轮椅隔绝她的凝望。轮椅缓缓靠近,轮椅上的人端详着玛格丽特的眼睛。
目光交汇处,似是旧时相识。落日在静寂湖面浮起,玛格丽特听见,在内心深处,有什么落下,旋即发出清脆的回响。
男人和他笔下的海此刻都陷入缄默。他背过身,在夕阳的残照下,越发孱弱。玛格丽特向他踱步,顺着他的目光,一只沙鸥敏捷地掠过湖面,飞向辽远的群山。
“你很喜欢海?”像从一口深井底端升起,男声打破了宁静。
“你的海很美,”玛格丽特停顿,“我从未见过真的海。”
省略所有的介绍,他们像是两个守灯塔的人。在各自所在的孤岛,中间是一道海峡,他们在浓雾中摸索,看不清对面的人影。只有长夜来临时寂寞的灯光和阵阵潮鸣,贯穿时间轨迹。
后来的相遇,是一首不连续的曲子。或临湖畔,或逢阡陌,不同音符跳跃着,奏响爱情的乐章。它虽残缺,但饱含期待。
冬日将至,男人的画中诗意荡漾,无论枯藤老树还是蓓蕾云朵,都被赋予美妙的语言。而海是不变的题材。时节流转,他用画笔构建起色彩的乌托邦。恍若从远方跋涉而来,忘却了双腿的疲软,跨越浮世千里,以近乎执拗的态度坚持自己所感知与理解的世界。
陪伴在画家的身旁,玛格丽特瞳孔里的蓝色逐渐平稳,她依然孤独,但明日的阴晴云雨都尚可期待。眼前的男子和记忆中的父亲重合,玛格丽特惊觉自己正从青春芳华一步步走向衰老。
她无意间走近了男人的心。或许是因为她的虔诚。她虔诚地聆听他画中的情绪起伏,所有痛苦与欢乐的记忆。
男人名为苏底,是安德尔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男欢女爱却不能负责的产物。
贵族兄妹自小相恋,因世俗流言瞒藏多年。哥哥顺其自然地娶妻生子,而妹妹悲愤之下怀恨弃世。仅留一子,偏先天残疾,在教会的救济下艰难成长。直到哥哥在战乱中丧生,这位私生子才拿到财产继承权,重返故乡。
那年战乱刚定,苏底十四岁。斯兰在战火的摧残下满目疮痍。举目无亲的他,早已习惯了颠沛流离。安德尔尚小,母亲因罹患肺炎而生命垂危,父亲的战死令整个家庭分崩离析。所幸厄尔府仓廪尚还充实,老主人威严犹存,仆人忠心追随,直到母亲死后,安德尔的成长仍不乏支持。苏底努力地抹去关于自己身世的记忆,它梦魇一般地朝苏底紧追不舍。厄尔府对于这个长期浸泡在苦水中的少年来说,是动荡中的一处栖身之所。苏底如同一个麻木不仁的旁观者,在缝隙中求生存。
他住在厄舍府的别院内,独享一方清净。玛格丽特从未听丈夫提及这位哥哥,而仆人纷纷为苏底下注脚——沉默得可怕,和安德尔的热情健谈俨然相反。
苏底的心是座围城,所有试图靠近的人,最终都因碰壁而心灰意冷。他像罐头一般将自己封闭,氧气的来源,是书页的俳句,是画布上斑驳的色彩,是经年不变的寂静湖。
清晨,玛格丽特在湖边伫立。旭日初升,驱散长夜的寒意。渐渐鸟鸣,徐徐风声,苏底推着轮椅走进薄雾之中,攫取她的目光。交谈声亮起来,骄阳灿烂,尘埃飞扬上天空,举起彩色的盾牌。
大雪初霁,白茫茫的雪地埋下深深辙痕。室内,壁炉的火光融化严酷,阳光透过窗棂,映在玛格丽特手中薄薄的诗集上,苏底在一旁作画。修辞藻饰飘散在四周,而诗的内核在燃烧,平淡绚烂,触及灵魂。
苏底的画色调越发鲜明生动,跳跃着生机。他确乎发生了改变,玛格丽特填补了他心的凹陷。她读得懂他的画,玛格丽特的眼中里有一片海,有潮汐,有溢出来的无限深情。他爱她,却无法言明。他木讷,笨拙,偏执,钝重的轮椅束缚着挣扎飞翔的心灵。
猝然燃起的熊熊烈火,几乎将厄尔府吞噬。
安德尔时隔一秋终于归家。那夜,狂风呼啸,大雨如注。安德尔醉醺醺地跨进偌大的厅室,玛格丽特备好热茶,静静地等候着。紧接而来的,却是猝不及防的眩晕。安德尔暴露了他的凶恶和残暴。他飓风般不由分说地将玛格丽特推倒在地,剧烈的撕扯之后,是一场宣判死亡的暴行。玛格丽特绝望地躺在地板上,彻骨的凉渗入她短暂的人生。她流了一整夜的泪,第二日清早,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直到安德尔离去。
苏底没有等到思慕的人。火光在阴沉的天幕下扑闪,狂妄地戏谑。
玛格丽特将自己反锁在书房。她划开火柴,点燃橱柜,焚烧凝结心血的日记与手稿,她决定告别过去,走向毁灭。在灼热的火焰中,她看见了父母亲切的面容,伊卡的群山峻岭近在眼前。她伸手触碰,握住的只有虚无。她看见一片海,一片死寂的海。她少女时期所有的憧憬,她无力实现的梦想与爱,都未曾得到回应。她向眼前的大海走去,任由海水将她淹没,她闭上眼睛,脚底是汹涌的漩涡。
(海)
一切都走向终结。
苏底飞奔向火焰中倾塌的建筑,可是轮椅太重也太慢。他痛恨自己的残疾,终究还是没能救出玛格丽特。火最终被齐心扑灭,而他深爱的那个女孩,香消玉殒,斯人已逝。
玛格丽特的一切遗物都化为了灰烬。苏底准备赠出的版画,是一张速写。画中的玛格丽特身着蓝裙,赤脚面向海边,与海无际的蓝为邻。她意欲回头,但最终留下的,仅是一个背影。
苏底离开了厄尔府。他回到了儿时成长的教堂。教堂对面,是广袤的海域,湛蓝而深邃。如老友见面,他在海边静坐了很久。如多年前那个孤僻的自己,向大海无声倾诉。
几日后,苏底自杀了。在那片海域附近的旅馆,一间正对海的房间。房间的地面散落着不可计数的药片,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中的蓝裙女子一步步走向海,坚定而决绝。
苏底做了一个梦,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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